亲事二字落进耳中,就如同往心湖里扔了块大石头,顿时满湖波浪。
宋端午只觉脸上仿佛烧起来一般,忍不住抬手把萧谨的手打下去,嗔道:“胡说什么呢!”哪有跟女儿家自己说什么亲事的。
她一抬手,萧谨的手便下意识地一动想躲,却又硬是忍住了,让宋端午将自己手打了下去,笑道:“那我去与宋大叔提?”
“谁管你!”宋端午低着头说了一句,唇角却忍不住地往上翘。
萧谨看着那红唇,只觉得心里痒痒,用力咳了一声平稳心神,低声道:“你也知道我父母早已亡故,万事都由我自己作主,只是我那位婶娘,虽说是已分了家,但因着还住在一处,便总想着拿捏我的亲事。”
宋端午低了头,也微微敛了笑容,低声道:“虽说分了家,但既是你叔叔婶娘,自也能插手你的亲事。”就如从前宋振夫妻要将她许给马太监一般。
萧谨点了点头:“所以你若是在外头听了什么风声,都不必信。我自有法子教他们请媒人来提亲。”萧家两房虽说分了家,可如今还住在一处宅子里,萧谨在外交际皆可自主,然而说到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却不好自己给自己张罗着请媒人。若是真这么做了,萧二太太在外头散几句话,少不得招人议论他私自定亲,说不定早已与宋端午私相授受云云。
萧谨自己不怕口舌,却不肯让别人这般坏宋端午的名声——女儿家本就娇贵些,名声乃是最要紧的,宋端午生辰不吉,又是工匠女儿,更比别人艰难些,若是未成亲就被扣了不贞不节的帽子,日后可要如何出门?
自来要办成一件事难,要把一件事办坏却容易,萧二太太这个人,从来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是别的时候,萧谨真不愿多在她身上花半分心思,只是事涉宋端午,他宁愿再多费费心。
宋端午微微侧头,瞥了他一眼:“我知晓了。不管别人说什么,我总信你就是。”说罢,双颊飞红,扭头走了。
萧谨目送她的背影,指尖似还留着那细腻的感觉,耳边仿佛还反复回响着那句话:“我总信你便是……”
他立了半晌,唇角不由自主越翘越高,转身出了御窑,只觉得自个儿身轻如燕,走几步似乎都能飘起来似的。
宋端午回到窑前,宋大石还在与几个工匠说话,只是说了什么,宋端午却一句也听不见了。好容易收了工,宋家父女一起回家去,宋大石才闷闷地道:“都说了什么?”
宋端午这半日都觉得自己脸是热的,好容易凉了些,被宋大石一问,又红了起来道:“也不曾说什么……”顿了一顿,道,“端午快到了,送我一支簪子。”见宋大石仍瞅着自己,脸上更热,又道:“让我再等一等……若是外头有人传什么风言风语的,莫要信他们……”
宋大石吁了口气,闷声道:“你娘早等急了……”其实急的又何止是张氏,宋端午已经十六了,在乡下这个年纪早成亲了,便是在京城,也大半都已经定了亲事;更何况先有宋振夫妇要将她许给太监,后又有万府要纳妾,张氏心里总是提着,恨不得宋端午马上嫁了萧谨,至少断了那些人的念头。
宋大石到底是在外头多走动些,比张氏知道得多,想得自然也多。那万通是萧谨的上司,他心里实是怕萧谨因怕干碍前程,思虑再三后还是弃了宋端午。好在如今萧谨说了这话,那想来是打定主意了。
宋端午低声道:“我是信他的。”若是萧谨畏了万通,早就可以撒手不管;若只是想纳她为妾,亦不必费这些工夫。如此苦心设计步步为营,还不是为着能与万通分庭抗礼,方有保她的能耐。
宋大石不善言辞,只点了点头,加快脚步道:“回去告诉你娘。”张氏怕不喜得眉开眼笑了。
父女两个满心欢喜地回了家,一进门却见张氏一脸怒色,又带了愁容,见两人回来忙迎上来:“可是回来了,不好了!那两个丧尽天良的又要算计午姐儿了!”
宋端午怔了一怔,宋大石已经先开了口:“可是那边?”
从前在小陇村时,宋大石对宋振总恭恭敬敬呼为大老爷。外人瞧着不以为意,只因宋家是宋氏一族里头顶的富贵,故而皆是如此称呼。只是宋大石这般,却不是因着宋家有钱,而是因宋振乃是宋端午的伯父,又是个读书人。
只从宋振干了那些事之后,宋大石便再也不称其为老爷了,只说“那边的”。张氏也是如此,拍着手道:“可不是!今儿来了人,说过几日那边老太爷除孝,到时来接午姐儿去坟上。”
宋大石想了一想,道:“午姐儿早就除孝了,不过若是这事儿,确是也该去一趟的。”
宋老太爷是宋端午的祖父,孙辈为祖父服孝不过一年,早便满了服。宋家所说的除孝,其实指的是宋振夫妻服的三年之孝,满了这个日子,宋家才算真的脱了孝,阖家都可以出来走动了。
宋振固然没天良,但宋老太爷总是宋端午的祖父,这除孝的日子还要做些法事,宋端午若是不去,落在外人嘴里便是不孝了。
张氏恨道:“若是真去坟上,我岂会拦着?只那没天良的夫妻两个,这是又要哄了午姐儿去卖给人家呢!”
宋大石脸色一变:“你怎知道的?”
张氏立道:“是长生小哥悄悄给田家哥儿递了话,转告与我的。”
原来今日上门来“相请”的正是宋大太太的心腹红绫,她自是舌灿莲花,简直把孝字说出了花样来。若是听她说,宋端午简直就成了宋老太爷最为疼爱的儿孙,这些年放在宋大石家中养着,宋老太爷怕是要惦记得茶不思饭不想了。
既是如此,如今宋老太爷过世三年,这做法事宋端午若是不去,简直就是忘恩负义忤逆不孝全无人性禽兽不如,末了还隐晦地威胁了一句,说若是不孝,可是做不得官的。
张氏当时便恼得不成,只因这孝是大道理,才勉强压下了这口气,谁知等红绫走了,田金便跑了来,转述一番话,险没把张氏气昏过去——原来宋振如今孝满,身上又有捐的功名,便越发地起了做官的心思。只是之前搭上的汪直已去了大同,便是不去也再指望不上,只得另寻门路。
要说宋振别的本事没有,这种事上倒是颇有天赋,且他之前搭的就是内侍的路子,这会儿自然还走这条路,居然还真让他又找到了一个。此人姓张,虽不如汪直有权有势,却也是在皇帝书房伺候的。且他有个兄弟在外为官,虽说不能自己任职官吏,但在自己治下给人走走门路还是十分方便。
宋振自然盼着能做个大点儿的官,但他屡屡碰壁之后,如今已没那般的野心,只要是个官儿,哪怕芝麻大点儿也行。他打听着张太监弟兄两个都是内侍,自然是断了香火的,也有意娶个妻,再买个假儿子,好教死后也不做无祀之鬼,便又打起了宋端午的主意。
这也是巧了。张太监与汪直还有些过节:当初张太监的弟弟在浙江,与嘉兴知府杨继宗多次冲突,张太监得了信儿,便时时在皇帝面前说杨继宗的坏话。
偏杨继宗入京觐见,汪直跑去拜访却被拒之门外。张太监原想伙着他一起给此人上上眼药,谁知皇帝问汪直:这些来朝见的外官哪个廉洁?汪直却回答说“只有杨继宗是个不爱钱的”。
汪直所言,皇帝素来相信。后头张太监再说杨继宗的坏话,皇帝却反问道:“你说的就是那个不爱钱的杨继宗?”
这话还教人如何回答?张太监只得劝弟弟咽了这口气,却也在心里把汪直记恨下了。
若说太监娶妻,确是有违人伦,故而大多是寻个穷家小户女子许以金银,甚至就是人牙子手里买一个来,有个名儿就罢了。宋端午如今是皇帝封的七品女官儿,等闲人也不愿去招惹。可偏巧张太监跟汪直有怨,宋端午却是汪直举荐到皇帝眼前的。如今汪直远在大同,他若是能把汪直举荐的人娶回家,汪直也是鞭长莫及,岂不有趣么?
这么着,倒算是一拍即合了。
张太监与汪直有旧怨之事,宋振自是不知,只是欢天喜地回家,便与宋大太太商量起借除服将宋端午诓回家来之事了。
宋家自分家之后,原就出多进少,坐吃山空。宋振又要四处送礼谋官,日子渐渐窘迫,便想着将家中年纪略大些的下人都发卖出去,省得做不了多少活却要白吃饭,长生的父亲便在发卖名单其中。
长生一家都是宋家家生子儿,说起来生死俱在主家手中,被卖也是无奈。但若一家子都被卖了也罢,偏宋振嫌长生父母已老,却觉长生好用,遂决意只卖老的留下小的,如此岂不是把一家子骨肉都拆散了?
便是奴婢,亦有私心。长生眼看从此一家人便要骨肉分离,遂也不再讲什么忠仆之道,却是自己思谋起退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