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端午醒来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窗户外头有雀儿的清脆叫声,似乎是在矮枝上跳来跳去。
她记得林娘子来铺陈的时候看过,窗外种的是一棵石榴树。石榴寓意多子多孙,是好意头。这棵石榴树原本不种在这里,是两房分家之后,萧谨特意从外头寻了,小心移植过来的。林娘子为了这事儿,可是夸了萧谨好几句。
宋端午轻轻把帐子掀起一个角,往外看去。果然,一片树影投在窗纸上,在晨风中微微晃动。虽然如今是十月,石榴树无花无果,连叶子也凋零了,但从那几根粗壮的枝子就能看出来,到了来年,这树必然是枝繁叶茂,花盛果实。
想到石榴的寓意,宋端午便觉得脸上又有点发热了。萧谨虽已不在帐中,枕边却还有他的气息,以及——昨夜欢好之后的……
宋端午下意识地往被子里又缩了缩。身子还有些酸疼,可心里却是有股子甜蜜之意,压都压不住,总是要从翘起的嘴角流出来。
“大奶奶——”门口传来喜鹊的轻呼,“可是醒了?”
“我,我醒了。”宋端午忽然想起来,昨夜洞房,今早可是要敬茶认亲的,这会儿天都要亮了,她居然还抱着被子在这里笑……
喜鹊端着洗脸水进来,满面笑容:“恭喜大奶奶。”
“你这丫头——”宋端午自己穿了中衣才从帐子里出来,满面飞红,“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
喜鹊嘻嘻直笑:“是林嫂子教奴婢的。”
宋端午看她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喜鹊年纪还小,也未见得便知道什么叫洞房花烛,不过只知道这是大喜事,学着说几句吉祥话罢了。
“大爷呢?”
“大爷在后头打拳呢。”喜鹊来了萧家也有些日子,又勤快伶俐,对萧家的一应习惯早都摸清楚了,“大爷每日都是卯时便起,去后头院子练半个时辰再去衙门,今儿已是晚了呢。”
宋端午脸上又是一红:“你又知道大爷起晚了?”
“奴婢今儿是卯中过后起的呀。”喜鹊眨着眼睛道,“林嫂子说今儿大奶奶要行礼,是顶要紧的,叫我千万早起些。不过奴婢去厨房烧水的时候,才见大爷刚往后头去呢,想来这会儿也快该回来了。”
“好了好了——”宋端午拿这个半懂不懂的丫头也无计可施,只得打发她去做别的,“既然知道是顶要紧的,那还不快些去厨房把早饭取来。也不要那些费事的,大爷素日都吃什么,按那个做了就是。”
这会儿就快辰中了,若是再精致地吃一顿饭,等梳妆好了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就算她上头没有翁姑,但可还有位祖母呢。更不必说二房那些人,只怕正撑大了眼睛等着抓她这个新妇的错处,到时候只怕会满处去宣扬,说她如何娇惰傲慢,不将长辈放在眼里云云……
“不必着急。”门外忽然传来萧谨的声音,他一步跨了进来,随意地指了指喜鹊,“厨房那边我都吩咐过了,去提过来罢。”
喜鹊应了一声,一溜烟地跑了,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宋端午脸上无端地又红了起来,低声道:“你早就起了,怎不叫我?今儿敬茶认亲,晚了可成什么样子呢……”
萧谨笑着挽了她手:“你放心便是,只管安心用了饭再过去。”他倾身到宋端午耳边,小声道,“我早跟刘妈妈说了,只要我这里不叫喜鹊送信过去,她就不会扶祖母去前头……”
宋端午怔了一怔,嗤地笑了出来:“你,你怎么这样,这样捉狭……”只要萧老太太不去,这认亲就不能开始,那她即使不到,也无人能指责什么。至于二房的人,若是早早去了,也只能在那里候着萧老太太,却是别想说她的不是了。
萧谨笑道:“祖母身子不好,原该多歇着,岂有为了认亲便大早上把祖母劳动起来的,那岂不是有些不孝?至于二叔二婶,我早就说过今日不消早来,他们若是不听,须怪不得我。”
宋端午只觉自己唇角不听使唤地直往上翘,压都压不下去,拉了萧谨的衣袖想说话,千言万语都到了嘴边,最终却只说了一句:“这衣裳都叫汗湿透了,那边有热水,快去擦擦身上把衣裳换了,别着凉。”
萧谨嘴角也翘了起来,抬手替宋端午把鬓边一绺青丝抿到耳后,顺便轻抚一下那已经红透的耳朵,才转身去了耳房。
虽然萧谨说不用着急,但毕竟是认亲大事,也不宜拖得太晚,因此夫妻两个随便用了点粥饭点心,待宋端午梳妆罢了,便往萧老太太的院子而来。
这会儿,二房几人已经在正堂里等了小半个时辰。
“怎么还不过来!”萧二太太把手里已经凉透了的茶往桌子上一墩,一股子气压都压不下去。这正堂里只设了一个炭盆,大清早的过来,早饭也不曾好生吃,这会儿坐了这般久,肚里那几块点心早就没了,只觉得寒自脚下起,当真是越坐越冷。
萧二老爷打了个呵欠,没好气地道:“早与你说不必这般早,你偏要急急催着过来……”谁没洞房花烛过啊,第二日哪里就起得那么早了?有些高门大户讲究,新妇第二日还要拜祠堂,自是要早早起身。可萧家没那么大的规矩,就是萧二老爷当年成亲,第二日认亲敬茶也是将到辰中了,偏萧二太太非要赶早,一家子卯末就过来了,结果怎么样——还不是在这里干坐着。
“这敬茶大礼,哪里好怠慢!”萧二太太瞪着眼睛道,“谁家新妇第二日不要早些起来,偏她惫懒,竟拖到这个时候,传出去成何体统!”
“是呀——”金玉兰细声细气地接口,“到底是给长辈敬茶呢,难道要让长辈等着不成?”
“可不是!”萧二太太有人捧场,也不管这是她看不顺眼的儿媳了,立时又精神了些,“这是看着没有正经公婆,就不把长辈放在眼里了?”
“二婶在说什么呢?”门外悠悠传进来萧谨的声音,门帘一掀,他一手搭着帘子,一手挽着宋端午,走了进来。
“我说大郎媳妇——”萧二太太尽管觉得自己一肚子理由,即使闹到皇帝面前去都能占着理,可不知怎么的,看见萧谨仍旧是有些胆怯似的,索性不接他的话,冲着宋端午开了口,“这都什么时候了——”
“二婶还是放轻些声音——”萧谨又把话接了过去,“这院子小,二婶这么高声,怕是要吵到祖母的。祖母如今浅眠,但有些动静就要惊醒,昨夜闹到那般时候,想来祖母睡得定然极晚,我们特意等到这会儿才过来,便是想让祖母多歇息一些时候。”
萧二太太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了。她原是打算说宋端午让长辈久等,不知礼数的,可萧谨这么轻轻一句,她才想起来,萧老太太还没来呢!
便是如今已经糊涂了,萧老太太也是萧家的老祖宗,萧二太太在宋端午面前是长辈,可在萧老太太面前还是晚辈呢,等一等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不单如此,萧谨方才那话说的,竟似他们夫妻晚到是一片孝心,二房这早早过来,倒是不体贴萧老太太了。
金玉兰双手紧握着椅子扶手,盯着宋端午。
宋端午是新妇,今日自然是一身大红。金玉兰家里从前也开过绸缎庄子,认得出她身上那衣裙的料子都是上好的,多半就是宫里赏下来的贡缎。大红的底子,织着如意暗纹,裁剪成衣裳,只要在袖口裙角镶一条边,连花都不必绣,就足够好看了。一身成套的穿起来固然华丽,若是拆开来各自配了深色的衣裳,也一样娇艳夺人。
衣裳既穿得如此鲜艳,首饰便少了些。那鸦羽般的头发高高盘起,一根镶硬红宝石的海棠花头赤金钗子映着晨光,几乎刺痛了金玉兰的眼。那花芯里镶的硬红宝石有指甲盖儿大小,红得似血一般,显然价值不菲。
都是宫里赏的。宫里赏了聘礼,赏了嫁妆,教她风风光光嫁入萧家,这些都让她眼红。然而最让她嫉妒得心里生疼的,还是萧谨的态度——如此维护于她,都不用宋端午说话,萧谨就先跳出来把萧二太太堵了回去,就连今日萧老太太起得迟,说不准也是萧谨一手安排的!
金玉兰的指甲刺进了自己掌心。她还记得自己成亲次日,可是天不亮就急忙爬起来,生怕敬茶认亲晚了,会被萧二太太挑剔。同是新妇,为何宋端午偏就不同?是因她头上没有正经公婆?不,是因为萧谨!都是因为萧谨!
金玉兰不得不承认,之前她的算计,怕是都要落空了。看萧谨这样子,可不像是只为了这亲事是宫里指的,才给正妻这份脸面。看他进门时自己打帘子,还挽了宋端午的手,分明是夫妻相得,浓情蜜意得很呢!
男人就是男人!想着另娶高门的也是他,见了美色便心动神驰的还是他!金玉兰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恨不得上前去扯着萧谨的衣裳吼着问他:之前那位要议亲的官家小姐,难道他就忘了不成?难道是看了宋端午美貌,就又对这桩亲事满意了,心甘情愿要白头偕老,举案齐眉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