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复说了这句话,萧谨一直毫无波澜的表情终于微微有些变化:“先生还记得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子?”
杨复轻轻一叹:“如何不记得?九畏,你这表字还是先生取的。先生门下桃李众多,可得先生亲赐表字的,也只你我而已。你可还记得那时情景?”
萧谨手握酒杯,似乎在回想什么,半晌才微微一笑道:“自然记得。那会儿师兄才十六岁,师娘说,按规矩该到及冠之日,方可有表字,可先生说,成人即可有字,但凡通明道理,能执理而行,便是成人了。因此执意为师兄取字‘九成’,取箫韶九成之意,可见对师兄深寄期望。”
箫韶,乃是虞舜时的乐章。箫韶九成,说的是箫韶之乐奏了九章。
九者,素有至大至多之义,更有圆满之意。《尚书》中说:箫韶九成,凤皇来仪。为杨复取九成为表字,可见其意之殷,其望之切了。
杨复脸上也不由得露出回忆之色,眼睛都微微亮了起来。按规矩,男子二十成年而有字。如杨复这般,十六岁便得长辈赐表字,乃是长辈认为他德行皆可,学业有成,年纪虽轻,却可堪成年之任,故而才会取字,是极难得的了。
“不过是因我祖、父早亡,门楣皆倚我一人,先生愿我能得遂心意,故而赐此表字,祝福之意罢了。”杨复神色虽有些激动,话却说得极是谦虚。
萧谨笑了一笑:“师兄何必自谦。同是取字,先生却赐我‘九畏’二字,其意在诫,便可见期望不同了。”
杨复忆起旧日同窗情景,语气不由得软了下来,瞪了萧谨一眼:“还不是你太过胆大,先生怕你太过不羁,莽撞招祸,这才给你取‘九畏’二字,为的就是叫你有所敬畏,行事谨慎些。”
当初在书院之中,杨复与萧谨皆是无父孤儿,难免亲近些。萧谨年纪还小杨复一岁,连母亲亦无,杨复视他如兄弟,时常照顾。萧谨顽皮,杨复稳重,有时萧谨闯了祸,杨复便是这般瞪他一眼,嘴上批评,手上却还要帮他包扎摔出来的伤口。
萧谨嘴角也浮起真正的笑意:“原是因我屡教不改,先生才提前赐了表字……”他也是十六岁就得师长赐字,不过原因却是与杨复截然不同。他本名谨,先生又赐了“九畏”为字,就是叫他行事谨慎。只可惜,他却是天生的大胆,尽管得了这样的表字,仍旧是书院中第一等离经叛道的人物。
杨复脸上的笑容敛了起来,看了一眼萧谨身上的衣裳:“你既知先生的意思,又为何——我知你当初进锦衣卫,乃是为将父母骸骨归葬祖坟,情有可原。可如今故人已入土为安,你为何还要在那污浊之地久留,何不设法离开?你一身好武功,又识文知兵,何不从军立功,更可光耀门楣。在锦衣卫之中,看似权势滔天,不过是留一世骂名罢了。”
萧谨摇了摇头,提起酒壶给二人斟满了杯子:“师兄有所不知。从军立功,说得容易。如今边关虽然不平定,可守将不思进取,只求无过,多有避战之心。纵然被逼不过迎战,那军功又岂是人人能分得的。”
杨复眉头一皱:“这是什么话!只因军功不易,你便舍难求易,宁愿去做那臭名昭著的锦衣卫?当日先生可是这般教导你的?赐你‘九畏’为字,却不是让你‘畏难’而退的。”
大明边关并不安宁。鞑靼女真时有犯边,然而如今守将多庸碌,还时常拿着掺了水的军功哄骗朝廷。再说到军中功劳分配,那更不必说了,下级军士便是拼命厮杀,最后功劳也多被上官占去,命好的得几两赏银,命不好的断手断脚乃至丢了性命,又找谁说去?
这些事儿,萧谨身为锦衣卫,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因此听了杨复的责备只道:“师兄有所不知,非是我畏难,实在是自上而下,积弊难返。”这种事,朝廷都不想着要振作一番,边关守将自然乐得敷衍。别说他一个人了,便是所有的军士都知难而上,一将无能也要累死千军的。
杨复怫然不悦:“正因朝廷积重,才需有志之士振作,都似你这般同流合污,也难怪这弊端一日重似一日。我且不说别的,只说锦衣卫那指挥使万安,倚仗万贵妃之势横行,号令锦衣卫做了多少恶事!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你若不及早抽身,早晚亦要双手染血,留下骂名。先生教导你十年,难道是为了教导出一个遗臭之人不成?”
萧谨并不言语,等他说完了才叹了口气:“师兄说的是。朝堂之上,的确需要有志之士振作一番。师兄此次返乡应举,想来是学业有成,我祝师兄连战连捷,早日登科,日后朝堂之上相见。”
他们二人从前都在江南一所书院读书,教导他们的先生亦姓杨,名声虽不显,学问是极好的。杨复是他的得意弟子,要求极严。其实杨复十三岁就中了秀才,若是别人,只怕没两年就要下场应举人试了——若是得中,少年举人名头何等响亮好听,便是不中,亦是情理之中无甚妨碍。
但杨先生却说,应试之事,不可折其锐气,屡试不第最能消磨人的志气。与其去撞大运,不如等学问扎实了再一鼓作气直冲云霄。因此杨复十三岁中秀才,却足足挨到今年二十岁了,方回乡来应举,可见杨先生是觉得他的学问已经可以一飞冲天,不要说举人试,便是明年春闱,不出意外的话也应该是手到擒来了。
杨复闻言,倒也不曾虚言谦让,只微微叹道:“若你当年不离开书院,明年我们该在京城一同下场才是。”言语之中,果然已经将一个举人当做了二人的囊中之物。
萧谨笑了一笑:“当年读书我便不如师兄,不敢做此野望。今日过来,一则为叙旧,二则有几两程仪相赠——师兄明年入京,京中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师兄素来清贫,也不宜令伯母太过操劳才是。”
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个钱袋放在石桌之上:“此为我俸禄二十两,乃是朝廷所发,并非什么不法手段得来,还请师兄收下。”
杨复看着那钱袋,有些犹豫。他当然知道家中是何状况。当初全家被抄,只有母亲侥幸逃出,身上一点银钱以及少许首饰,这些年来皆都用尽了。他在书院之中读书,除了闲余种些菜蔬填填自己肚腹之外,无一毫银钱进账,全靠母亲刺绣为生。
虽然杨先生减免他的束脩,但衣食住行总不能也让先生供养。何况读书要用笔墨纸砚,这些都是少不了的。杨复在书院已经极力节俭,练字都多用毛笔蘸了清水在桌子上写,然而十余年读下来,所费也是不少。如今他回到家中,便见家徒四壁,在本地应举的花费倒也罢了,明年春闱之费,却是毫无着落。
须知春闱乃是要去京城的。京城之地,正如萧谨所说,远非景德镇这等地方可比。春闱三场,足足要考半月之久,加上总要提前入京,考完后又须候发榜,若是榜上有名,还须殿试。若如杨复这般一心折桂之人,在京中怕不至少要滞留一月有余,这笔银钱却从哪里来?
杨复这些日子虽然埋头读书,可也不是完全不知生计,暗地里也为钱发愁,只是在母亲面前不表露出来罢了。此刻他看着这沉甸甸的钱袋,不由得也犹豫起来。他自是不喜萧谨做了锦衣卫,虽说这是朝廷俸禄,可锦衣卫臭名昭著,便是俸禄也不是什么清白银子,他若收了,不免觉得有些污了自己清白,可若不收——母亲十指上那些针眼,以及这些年来眯得越来越厉害的双眼,又浮现在眼前……
呯地一声,杨家的大门几乎是被撞开的。宋端午原本就总惦记着隔壁,这会儿听见声音连忙又爬上凳子去看,便见杨婶阴着脸进了院子。
乡间妇人都是大脚,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裤脚都带风,比男人不差。杨婶却从来都是低眉垂目,碎步慢行,与众人截然不同。然而她这会儿却像是完全忘了规矩似的,脚步迈得极大,几乎是冲进了院子:“不知是锦衣卫的官爷驾到,有失远迎了。”
宋端午在墙头上瞧着,忽然发现杨婶似乎是缠过足的,只是她平日穿的裙子总遮到鞋边,所以看不清楚。且她一个寡妇,又极少出门,更没人注意了。不过宋端午瞧她这会儿虽然大步,却有些不稳,竟跟宋端云有些相似,不免就疑心起来。
杨复正在心中犹豫,猛然见母亲这般冲进来,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母亲——”
他话犹未了,杨婶已经一掌掴在他脸上:“住口!”
这一巴掌实在不轻,杨复被打得头微微一侧,白净的脸颊上顿时浮起一记红红的掌痕。杨婶盛怒之下出手,待看见儿子脸上红肿,心里又疼起来,别转了头不看他,却对萧谨屈膝就行礼:“不知官爷有何贵干,难道是我儿做了什么违法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