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谨早就站起来了,这会儿见杨婶向他行礼,连忙退开几步:“伯母切莫——”
杨婶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乡间妇人,怎敢当官爷这般称呼,休要折杀了小妇人。请问官爷今日所为何事?我儿只会闭门读书,并不敢结交匪类横行不法,还请官爷明察,小妇人这里深谢了。”
她这般礼数周全,口口声声只叫官爷,倒挤兑得萧谨立足不住,只得道:“并非为了公事,只是听说杨师兄应试,送几两程仪罢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料到今日这银子是送不出去了。杨婶那一巴掌哪里是在打杨复,简直等同于打在他脸上一般。
果然杨婶立刻又是一礼:“多谢官爷。”随即便一脸战战兢兢的将石桌上的钱袋捧起来双手送到萧谨面前,“只是家中尚有银钱可敷使用,怎敢妄动官爷的俸禄。这是朝廷的银钱,我儿身无尺寸之功于国,又怎敢动用此银,怕不要折了他的寿数?还请官爷收回吧。”
萧谨被她逼得又倒退了一步,叹道:“伯母——杨太太,我与杨师兄有同窗之谊,朋友有通财之义,便是相赠几两银子也是常理……”
杨婶手捧钱袋,几乎要举过头顶,头深深低着,看那样子似乎随时打算双膝一弯跪下去似的,可腰背却挺得笔直:“虽说官爷曾与小儿一同读书,然而如今云泥有别,小儿怎敢高攀。还请官爷收回银两,莫要折杀了小妇人……”
杨婶平日里轻言细语,这几句话却说得颇为大声,宋端午趴在墙头上都听见了。她说云泥有别,若在别人听来,萧谨是官杨复是民,自然前者为云后者为泥。可宋端午听了这一会儿,却隐隐觉得杨婶的意思似乎正好相反。
萧谨自然也听出了其中意思,看杨婶的模样似乎他不收回银两就要下跪了,也只能苦笑一下将钱袋取回:“既然如此,我就告辞了。”
“官爷慢走。”杨婶低头将他直送到门口,待他后脚一出大门,立刻就将门关上闩紧,回头便指着杨复道,“跪下!”
杨复自挨了一耳光就低头站着不言语,此刻听了杨婶的话,一撩衣裳便跪倒在地:“儿子知错了,母亲不要动气。”
杨家的院子只是土地,并无银钱铺什么石板方砖之类,甚至也不曾雇人用碾子多滚几遍压平坦些。然而那也是黄土,杨复直挺挺地跪下去,宋端午几乎都能听见那声闷响,忍不住抿了抿嘴唇。
杨婶脸上也闪过心疼之色,然而随即就换了一脸肃然:“你自己说,错在哪里?”
这会儿她既不是方才对萧谨绵里藏针的讥讽,也无什么怒色,甚至连声音都放低了,可是话里带着的一股寒气,却让宋端午觉得后背有点发凉。她知道这会儿不该再偷看了,可是两脚跟粘在凳子上似的,动也动不得。
只听杨复低头道:“儿子不该对那银子动了心……”他稍稍抬眼看了一下杨婶的的双手,“儿子只是心疼母亲,恨自己未能挣来一丝半粟……”
杨婶长长一叹,神色已经软了,可声音却仍然冷硬:“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难道你就都忘记了?你这些年读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锦衣卫是什么人?那是咱们——”她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冷冷地道,“锦衣卫的俸禄,那也是染血的银子,你若是收下,你又成了什么?不要说你,就是我死之后,也没脸去地下见你的祖父和父亲!”
杨复头垂得更低:“母亲教训的是,儿子知错了。”
“那你就在这里跪着,向你祖父和父亲悔罪!”杨婶将手里的小包扔到他眼前,“你应试的银钱,自有母亲设法。若是你再对那些肮脏银两动了心,我宁愿打死你也不让你丢人现眼!”说罢,绕过杨复自回屋里去了。她头昂得极高,只是宋端午却看见她跨进门的时候终于抬了抬手,仿佛抹了抹眼角。
虽说已是七月中,但这会儿正是近午,烈日高悬,依旧逼人。杨复跪在院子当中,头上连片遮荫的树叶都没有,不一时就汗流浃背。他却像不曾感觉到似的,只是低头将那小包慢慢打了开来。
宋端午眼尖,见那小包里放着些铜钱,其间还有些散碎银子,合起来总有三四两之数。杨复就跪在那里,低头看着那些银钱发呆。
宋端午悄悄从墙头上下来,回了自己屋里发呆。杨婶方才的话虽然没有明说,可言语之中对锦衣卫之痛恨,已经不是一般百姓的畏惧与鄙夷了。何况看她对萧谨的模样,瞧着似乎战战兢兢,其实分明是挤兑萧谨,若是村中别的人家,是断不敢如此的。
张氏喂猪回来,只见女儿手里拿着针线发呆,连忙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自在?是不是那伤……”
她在猪圈那里,因有猪的呼噜之声,并未听清杨家院子里出了什么事,此刻见女儿坐着不动,便不曾往那上头想。自宋端午被劫之后,她自己倒未怎样,张氏却如同惊弓之鸟,不但不许她自己出门,便稍有不对,就担忧她身上的伤不好。
宋端午忙收敛心神道:“娘你别总是这般,我的伤早就好了,连疤都淡了,哪里还会有什么不自在。我不过是绣得眼睛有些累,停下来歇歇罢了。”
张氏这才放心,又絮叨起来:“你爹生辰还早着呢,这鞋面慢慢绣,那鞋底等娘帮你纳,可别自己勒伤了手。”
宋端午哭笑不得:“娘,既是我做给爹的鞋子,哪有让娘帮我纳鞋底的道理。何况我如今已经会做鞋底了。”
“那可不成。”张氏瞪她一眼,“那麻线是最勒手的,就是不勒伤也要磨粗了。不成!”
乡下人穿的鞋子以结实为要,鞋底都是多少层布浆起来的,号称千层底。又要用结实的麻线来纳,的确做起来费力些。因宋端午身份特殊,张氏和宋大石夫妇两个自幼不让她做粗活,纳鞋底虽不是粗活,却会将双手磨得粗糙,也是不成的。
张氏自惦记着要给宋端午寻亲事,在这些事上头便更是经心。她虽是乡下妇人,偶尔进城却也见过个把富家女子,那双手无不是细皮嫩肉仿佛能掐出水来似的,哪里能有茧子呢。宋端午与她们一样出身富家,那手自然也要养得跟她们差不多才行。若不然以后嫁了人,怕夫家也要嫌弃的。
想到亲事,张氏的心思便又溜到隔壁去了:“那萧校尉可走了不曾?怎么说人家也救过你,我做几个下酒菜送过去也好……”借机登了杨家的门,或许能向杨婶探探口风呢。
“萧校尉已经走了。”宋端午随口答了一句,心里还在琢磨着杨家的事,“娘,杨婶从前家在京城么?”
“京城?”张氏想了一想,“这可不知道。你杨婶那个人,从来不说以前的事。”乡下妇人多是爱说闲话的,家长里短,简直没有什么秘密。可杨家却不同,细想一想,杨家从前的事竟是无人知晓的。
“那京城——”宋端午沉吟着,“什么东西都是极贵的吧?”
她跟着杨婶读书学画数年,也零散知道些风物之类,听说过京城繁华,但到底东西有多贵却是不大清楚的。
张氏就更不清楚了,不过她也听说过一些:“前些年听里长说过,他家女婿跑买卖去过京城附近,说是还没进京城呢,那米价就比咱们这边长出一倍多去,京城里头那就更了不得了,听说一个包子就要好几文钱!”
“那——杨大哥若是进京去赶考,怕是要花许多银子了……”
张氏又想了想:“定然是的。也是前几年听里长说的,镇子上苏秀才家有个亲戚是举人,当初进京城考进士,那去一趟就是几十两银子,路上要车要马,进了京城要住店吃饭……哎哟,那银子花的海了去了,也不知杨家有没有这些钱……”
她说到这里,忽然间灵光一闪:对啊,杨家缺银钱,杨复若是要去京城赶考,一定要设法筹银钱的。穷人若要筹钱,非当即借。看杨家这样子也不像有什么值钱东西可当,那就只能借了。宋家跟杨家是邻居,若说要借钱,怎么也要找到宋家来,她正可借此机会探探杨婶的口风不是?
不成。若是等杨家借到门上来再谈这事儿,不成了趁人之危了吗?到时候纵然杨家原是中意端午的,怕也要心里不快了。
张氏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该先去杨家看看才是,今日萧谨登门,正是个机会呢。张氏的性情是说做就做的,当下去厨下取了十几个鸡蛋并一块腊肉放在篮子里,提着出来便道:“娘去你杨婶家看看。”
宋端午也惦记着呢。萧谨虽走了,杨复却还在那里跪着,也没听杨婶叫他起来。这会儿张氏过去,想来当着外人,杨婶总不好再叫杨复跪了吧?说起来也不知杨家究竟是有什么事,否则杨复还没收那银子呢,何至于就先打再罚,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罪呢?
因惦记这个,张氏出门,宋端午也跟着出了大门,站在门边上目送张氏敲了杨家大门,片刻之后被让了进去,听声音出来招呼的正是杨婶,却未听见杨复的声音。正想着要不要再回家踩着凳子爬一次墙头,一转身猛然间一张脸就映入眼帘,却是背后多了个人,正是萧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