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认出了萧谨,宋端午这会儿就要惊叫出声了,只是这样也骇了她一跳,后退一步几乎绊在门槛上:“萧校尉?你——”这人竟没走?
“吓到姑娘了。”萧谨抱了抱拳,“原来姑娘住在此处,与杨家竟是邻居?”
宋端午心头狂跳,喘了口气才镇定了些:“我家与杨家正是邻居。不知萧校尉——上次蒙萧校尉相救,家父家母一直想前往致谢,只是不知萧校尉下榻何处,所以……”
萧谨摆了摆手:“职责所在,不必如此。何况上次姑娘已经当面道谢过了……”他说到这里,倒是把宋端午又打量了一下。捉那两个假和尚之时,他只发现宋端午着实机灵,这会儿听她几句话说得文绉绉的,竟像是读过书的样子,与这乡下村庄实有些不大相配。
不过他等到这会儿都不走,倒并不是为了宋端午:“既然你与杨家是邻居,定然也与杨复熟识了?”他眼力素来过人,刚才杨婶双手捧了钱袋给他的时候,手上那针眼他看得清楚,身上的土布衣裙更是瞒不过人——杨家纵然不是家徒四壁,也绝没有什么多余的银钱供杨复上京应考,他这二十两银子,还是得想办法送出去才好。
宋端午不知萧谨是什么意思,毕竟方才萧谨与杨复谈话之时声音甚小,她没听见,后来杨婶声音倒是大了,却闹得她更糊涂了,于是谨慎地道:“杨大哥常年在书院读书,今年才回来,我也只见过几次而已……”
萧谨有些踌躇,但想想若是自己送银子,杨家是必不肯收的,遂将钱袋拿了出来:“既是邻居,想来你也知道杨家清贫。如今杨复若进京应考,开销甚大,我这里有二十两银子,你莫说是我的,只当你借给他的,可好?”
宋端午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为何不说是你的?”
“我——”萧谨语塞,但看宋端午的样子,若是自己不说,怕是她也不肯收,遂苦笑道,“其实杨复与我同窗读书,乃是我师兄。只我如今做了锦衣卫,他嫌锦衣卫名声不好,不肯收我的银子。”
锦衣卫名声的确不好,便是小陇村这样小地方,也听过他们横行霸道,想抓就抓,想杀就杀的“丰功伟绩”。宋端午平日里跟着杨婶读书,也听杨婶说过旧年里锦衣卫如何对大臣们抄家灭门的暴行,可说是比村中众人知道得更清楚些。此刻听萧谨这般说,忍不住脱口道:“那你为何还要做锦衣卫呢?”
这话一说出来,宋端午便有些后悔。这可是锦衣卫啊!萧谨自己说名声不好也就罢了,岂容得别人指手划脚?就连那些官儿,也没个人敢当面说锦衣卫不好的。自己当真是看萧谨和气,就忘记他的身份了么?
萧谨脸色微微有些阴沉,但却并未发怒,只将钱袋往前递了递道:“你可能设法转交给他?”
若是刚才,宋端午多半就要拒绝了——杨复自己不收,她怎么能代杨复收了?可是这会儿,看着萧谨冰冷的脸色,她是半个字也不敢说,只得乖乖伸手接了过来,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一句:“我也不敢就说能给杨大哥,若是他不收——你住在何处,我拿去还你。”
萧谨把钱袋交到她手里就要转身,听了这话又回过头来盯着她道:“既拿出来了我就不想收回去,你自想办法便是。”说罢,转身大步走了。
宋端午瞪着他的背影,待要抗辩几句,到底没说出口。一则是有些害怕,二则想起来萧谨到底是救过她性命,方才她那般说话也实在不妥,不免有些心虚。
这么一犹豫,萧谨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远了。宋端午只得回了房里,捧着这钱袋发愁——借给杨复当然是个好名头,可是她家里也不像能拿出二十两银子来的样子,杨家会相信吗?也不知道这会儿张氏跟杨婶说了些什么。自打杨复回来,宋端午总觉得杨婶跟宋家疏远了似的,若是这般,她会不会借宋家的银子,只怕也不好说呢。
张氏自是不知女儿这会儿拿了个烫手的山芋,正在杨家跟杨婶说话呢:“大郎还在房里读书?这时候天气热得难耐,也该歇歇晌才是……”她自进得院门来便未见到杨复,只看厢房门紧闭着,猜测他定是在房里念书,只这般关门闭户的,连风都进不来,可不热煞了人?
杨婶只笑了一笑,并未接这话:“嫂子怎又拿这些东西过来?平日里也不知帮了我多少,如今宋大哥不在家,你们娘儿俩也不易,快拿回去给端午吃吧,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可不能缺了什么。”
张氏听她关切端午,心里就高兴,笑道:“瞧你说的。这些年还不是你教端午读书识字,按城里的规矩就该送那个什么修的。那个你不要,这会儿几个鸡蛋还不收么?家里还有呢。何况大郎这要赶考的人,才最不能缺着。你千万别与我推,这腊肉天热了也不好放,你只当帮我吃了便是。”
说到杨复,杨婶推着篮子的手就有些软了。杨复八月就要下场,这些日子天天苦读,加上天气热,眼瞧着人就瘦了些,若是菜里再不见荤腥,也实在是顶不住。这般想着,也只有将东西接了过去,顺口问道:“端午这些日子在家里做什么呢?前几日听她说要去寺里画荷花,也不知画的怎样了,得便拿过来我瞧瞧,或许还能提点几句。”
张氏忙道:“别提了。那山上不好走,还没等看见荷花,倒摔了一跤。这不在家里养了几天,到现在才好下地呢。”这是她跟宋大石和宋端午商量好的,只说是摔了,根本不说曾经去了荷花池的事儿。
杨婶也并不深究:“难怪几天没看见她,可摔得重不重?”
张氏摆摆手道:“是扭了脚。倒也没大碍,只是我怕她年纪小骨头嫩,若不仔细养着恐怕以后落下病根,所以不许她乱走。”向屋中看了一眼,轻咳了一声,“他杨婶,大郎年纪也不小了,可说定亲事了?”
杨婶一听亲事二字就警惕起来:“他年纪也不大,何况不立业如何成家?总要等读书读出个名堂来才好说亲事,也不辱没了人家的姑娘。”
张氏听了这话,心里便着急起来。宋家大爷不过是个秀才,若是等杨复中了举人甚至中了进士,宋家可就高攀不上了,便是嫁妆丰厚些怕也无用。
只是她素来不是个口齿伶俐的,只道:“那,那其实也不必如此……”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总不能说杨复今年未必考得中,若非要等中了再议亲事便太晚了吧?
杨婶最是个七窍玲珑之人,察颜观色便已经猜到了张氏的意思,不由得心中厌烦起来,只是刚收了人家的东西,总不好摆出脸色来,遂笑了笑道:“这也是他父亲当年去的时候留下的话……”
这话就把张氏后头的话全堵住了。本朝素来讲究孝道,既是父亲遗愿,岂有违背之理?
杨婶看张氏露出沮丧之色,只做不见,起身将篮子里鸡蛋和腊肉拿出来,将篮子还了张氏道:“嫂子这些恩德,我都记在心里,日后复儿出息了,再叫他报嫂子的恩罢。”
张氏忙摇手道:“几个鸡蛋罢了,什么恩不恩的。”篮子都拿在手里,也再坐不下去了,只得起身出来,有些沮丧地回了家中。
杨婶送走了张氏,立刻将门紧紧关起来,转回屋中看着那鸡蛋和腊肉叹了口气。说起来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既要拒了宋家,就不该再收人家东西才是。可是如今家里这样儿,她能节衣缩食,却不能亏了杨复,又要攒银子做路费,这些东西她也实在是推不出去。
“罢了——”杨婶长叹了一声,“只当我亏欠他们一家子的,将来完了家里的事,我必定百倍报恩……”
“母亲说什么?”杨复听见张氏走了,这才慢慢拖着跪得发痛的双腿出来,便听见杨婶的叹息,不由得问了一句。
杨婶回头看见他一瘸一拐的模样,心里不禁疼起来,叹道:“我并没说什么。你可知道错了?”
杨复低头道:“儿子知错了。”
杨婶也不舍得再罚他,道:“今日来的那人,就是你从前说过的那个师弟萧九畏?”
“正是。”杨复也叹了口气,“先生其实还惦记着他,当初他入锦衣卫,也是因他叔父要谋家产,连他父母的尸骨也不许入祖坟。他只得进了锦衣卫,借着这名头吓住他叔父一家,才将父母尸骸入土。若不因他与儿子有同窗之情,儿子断不会想要收他的银子……”
“可咱家与锦衣卫有灭门之仇!”杨婶沉着脸道,“他当初进锦衣卫虽有苦衷,可如今事既已了,为何还不辞了这差事?可见人亦会变,如今他怕是已经跟锦衣卫同流合污,这样人的银钱,断不可沾手!”
杨复连忙低头答了,又看看桌上的东西:“母亲,可是隔壁宋婶送来的?”
“正是。”杨婶想起宋家,又觉得头痛起来,“你且记着,如今万不可与他家有什么纠葛。待将来替你父亲申了冤,便要好生报答人家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