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端午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缩在家里发了整整两日的愁。
这银子她不能还给萧谨,可也根本没机会送给杨复。那日张氏从杨家回来,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宋端午却看得出来母亲有些沮丧,只是打听不出来。而杨家之后便是大门紧闭,比从前更加安静,简直就像没有杨氏母子这两个人似的。
“端午,娘下地去瞧瞧——”张氏从门背后拿起锄头,没精打采地道,“你好生在家里,娘中午就回来。”
宋端午正在厨房刷碗,闻言忙出来:“娘,你是不是不自在,今儿不要去了吧?张大叔不是说了,这几日麦子就要割了,他替咱家收回来,你就别操心了。”张氏虽能干,但种地这活儿究竟不是个女人能担得起来的,也幸好宋家只有几亩地,乡里乡亲的帮把手,才能对付过去。
不过人家帮忙是人情,少不得要还的。宋端午心里盘算着:“上回娘给我做的裙子,荷花直 说好看,今年娘也给她做一条就是。”其实她的裙子也就是乡下的土布,只张氏手巧,绣上花就显得讲究了,也花不了多少钱,还人情却是够了。
张氏叹道:“娘没什么不自在的……”她并不是身上不自在,乃是心病。杨婶自说了要等杨复考出来再谈亲事,之后就紧闭了大门,张氏就是再傻,也知道人家是对宋端午无意了。
这亲事说不成倒还是小事,张氏担忧的是如此一来就留不住宋端午,可让她回宋家去,又怕宋家人对她不好。为了这,张氏已经两天晚上翻来覆去的没睡好,自然就打不起精神了。
宋端午自是不知道张氏的心事,只看着她的脸道:“娘你眼圈都青了,还说没有不自在……”
张氏也看着她的脸:“娘看你这眼圈才有些发青,可是晚上没睡好?若是夜里还害怕,娘去陪你睡。”宋端午刚回来的时候,晚上还会梦见被刀顶着,一夜要惊醒两三回,直到肋下的刀伤渐渐好了,这梦才不做了。这会儿张氏看她脸色也不好,不由得又想到了这上头。
宋端午哪是为了做噩梦,分明是被藏在枕头里的银子弄得夜不安眠。欲待要告诉张氏,又怕更给她添了烦恼,正打算敷衍几句,忽听外头人喊马嘶的,仿佛就在自己家大门前:“娘,好像有人来了。”
张氏也听见了动静,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娘去瞧瞧怎么回事,说不准是来找你杨婶的呢——”
可惜她话犹未了,就听见自家大门被敲响了。显然,除非对方敲错了门,否则肯定是与杨家无关了。
娘儿俩对看一眼,张氏只得放下锄头,过去打开了大门。
一开门她就吓了一跳,门外停了一辆马车,敲门的是个小丫头,一见张氏便问:“这里可是宋大石家?”
“是——”张氏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你们……”小陇村人用的多是驴车牛车,若家里有辆骡车就是极好的了,至于马却是养不起的。而门前这辆车不但用的是马,且敲门的小丫头身上穿的衣裳也是细布的,还滚了边子,十分讲究。小陇村里可寻不出这样的人家,张氏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更紧张了。
小丫头却没回答她,径自转回去跑到马车边上:“太太,太太,就是这家了。”
张氏伸头去看,只见马车里伸出一只手来,手腕上明晃晃戴着个绞丝纹镀金镯子,虽然也就一韭叶儿宽,阳光下却也映得她眼花。
手搭上小丫鬟的手,一个穿梅红绸衫子的妇人从车厢里钻了出来,不紧不慢地站稳,抬头看了一眼张氏,微微一笑:“十六太太好,姑娘好。”
这一句十六太太把张氏彻底叫糊涂了,怔了一刻才试探着道:“这位,这位太太,你,你找哪家?”十六太太是谁啊?这是认错了人了吧?
“可不敢当十六太太这么称呼。”妇人仍旧笑微微地蹲了蹲身,“奴婢红绫,是镇上宋家大太太的陪嫁丫头。十四年前十六太太去家里,奴婢还有幸给十六太太端了杯茶呢。那时候奴婢才十五,十六太太可还记得?”
宋端午听得稀里糊涂,转头看张氏,却见张氏的脸色已经唰地白了,嘴唇哆嗦了一下才喃喃地道:“你,你是那府里大太太的……”她最怕的事还是来了,那府里派人来了,这是要把人接回去了吧?
她转头看向宋端午,张了张嘴,半天挤出点沙哑的声音:“端午,这,这是你大伯母的丫头……”这会儿她想起来了,当初她去宋家抱孩子的时候,那家里下人就叫她十六太太,原是因为宋大石在宋氏族人中排行十六的缘故。
只是这称呼她听过也就算了。宋氏族人散居,这一代究竟有多少支多少房多少人,宋大石根本就不清楚,哪知道什么十六十七的。且景德镇上的宋府,在宋氏一族中一枝独秀,高不可攀,谁又敢跟他们论什么排行呢?
再说这事儿已经过去十四年了,在那府里她是十六太太,可之后回了小陇村,她就还是宋大石家的,跟太太二字毫不沾边。且宋家给了五十两银子之后,这些年都没人来问过一声宋端午的死活,那十六太太的称呼,自然也早就被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没想到今日,却又听见了。
张氏头脑昏乱,宋端午就更是如坠五里云中了。小陇村只宋大石一家姓宋,她只知道张氏娘家有几个舅舅和姨母,却从未听说过父亲这边的亲戚,更不用说什么大伯母了。
张氏抓了女儿的手,笑得比哭还难看:“是,是镇子上的宋府……”
“宋府?”宋端午茫然地应了一句。这个她是知道的,景德镇上要说宋府就那么一家,那个跟她一起被劫的宋家大姑娘,不就是宋府的吗?不对!如果说宋府里有她的大伯母,那,那宋家大姑娘跟她岂不是亲戚了?
红绫一直站在那里,笑微微地看着这母女两个,这时候才慢声慢气地道:“二姑娘,奴婢这回是奉了大太太的命,来接姑娘回家的。”不错,这位二姑娘生得真像她的母亲,若是好好打扮起来,怕还要再胜几分。单说相貌,那是稳压李素莲,不愁马太监看不中!就算太监不是个男人了,也总归愿意挑个美貌的放在眼前不是?
宋端午被红绫这一句话说得更糊涂了。这妇人管她叫二姑娘,这倒还能理解。既然张氏是十六太太,这必然是按族里排行,那她是二姑娘也就有可能了。然而说到回家,这就奇怪了,就算宋府里有她的伯母,那也不是她的家呀!她的家在小陇村,她是宋大石家的女儿,去别的地方,怎么能算是回家?
红绫是个人精子,看宋端午的模样就能猜到她的心思,瞥一眼张氏煞白的脸,仍旧不紧不慢地一笑:“想来是十六太太不曾告诉过姑娘,姑娘是咱们家里寄养在十六太太家的,为的是姑娘命数有定,及笄之前要远离至亲,方能保平安无恙。姑娘的生父是咱们府上二老爷,并不是十六老爷。”
宋端午只觉得仿佛晴空之中突然打了个雷,而且还正正打在她头上:“你说什么?”
张氏呜地一声哭了出来,拉了宋端午的手:“端午,这都怪娘,没告诉过你……”原以为宋家不要这个女儿了,她和宋大石还特地搬到小陇村来住,就是为着不让人知道宋端午不是他们亲生的。谁知道这都十四年过去了,宋家还是来要人了。这可让她怎么跟女儿说呢?
“十六太太——”红绫轻咳了一声,“姑娘自有生母。这从前混着叫也就罢了,如今——姑娘该叫您十六婶娘才是。”
这称呼其实乱糟糟的。宋襄年纪比宋大石还小,真要论族亲,他得排到十九去,宋端午就得管张氏叫十六伯母。然而宋府哪还当真认什么排行,宋振就是大老爷,宋襄就是二老爷,至于其他人,甭管年龄,那都得往后排去了。
“你胡说!”宋端午脱口而出。张氏怎么可能不是她的亲娘呢?宋大石怎么可能不是她的亲生父亲?这小陇村里人人都说宋家夫妻两个疼女儿,哪家姑娘不羡慕她,他们怎么可能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红绫倒也并不着恼,只转头瞧着张氏:“十六太太,还是你跟姑娘说吧。当初十六太太可是拿了咱们家的银子的,这会儿总不能赖着不让姑娘认祖归宗吧?说起来,这一年年的,姑娘也从来没去二太太坟上拜一拜吧?”
这话说得颇有点儿险恶,仿佛张氏养宋端午就是为了银子,又硬瞒着不让她去拜祭自己亲娘似的。张氏说不清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却也听得不舒服,急切地辩解道:“我没有赖!那银子是为了养端午的,这些年我和她爹一文钱也没有用过!”
不过这句话已经足够证实了红绫方才所说。宋端午怔怔地看看张氏,再看看红绫,完全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