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成事难,败事易,这话说得果然是不错的。宋振没本事去结交马太监,可是往外头去传李素莲的嫁妆一事,倒是十分得心应手,还没到七月底,景德镇上就都传遍了,说李家这回嫁女,是要厚厚地陪嫁了。就连马太监都听说了,果然派人去了李家,商谈这嫁妆事宜。
宋襄素来看不上宋振,可这回也不得不说一声好了:“……李家拿不出陪嫁来,马太监就有些翻脸,这些日子官窑虽动了工,可也没动着咱们家的地方,我正想着,趁八月节的机会再厚厚送一份礼去,先把这官窑的事定下来,后头再慢慢计较……”
他说着不由得看了宋振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大哥这一计,委实不错……”
宋振坐在那里,端着茶杯一脸矜持:“这些阉人,说是要娶妻,其实最爱的还是银钱,见了好处哪肯放过,我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略通晓些人情罢了……”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些飘飘然起来,若不是后头还有计划,怕是现在就要自吹自擂了。
宋襄被他这居高临下指点江山的模样险些又气个倒仰,强压着火气道:“大哥说的是,不过李家正在到处筹银钱,大哥这一计,怕是也只能拖延一时……”
李家拼了名声不要,把女儿嫁给马太监,为的便是日后搭了马太监的势力,占了景德镇上的瓷器生意。这可是财源滚滚的事儿,为了日后的好处,这会儿便是砸锅卖铁也值得。虽然一时跟马太监有些僵住,但只消李家人想得清楚,舍得出这笔银子,那亲事大概还是会说下去的,到时候李家仍旧能起来。
宋振心里自有主意,只是这会儿不能说出来,眼珠一转便道:“先拖延一时也好,后头我再想法子。倒是二弟你须得抓紧了时机,先把窑场的事解决才行。不然这般流水似的只往外撒银子,咱家就是有金山银山也抵不住。”
宋襄一口气憋在胸口,几乎要吐血,咬着牙道:“大哥放心,我十六岁就管了家里的生意,银钱赚来不易,我比谁都清楚!”
“好了好了。”宋老太爷干咳一声,打断了两个儿子的争执,“老二有分寸,不过这次也是老大的主意好……方才老二你说的,趁着八月节先把官窑的窑场定下来,这倒是要紧的。”
宋襄应了一声,心情却并未轻松。官窑的窑场定下来,不再占宋家的窑场固然是重要的事,然而若是李家最终还是跟马太监定了亲事,那之后在生意上打压宋家也并不难。宋振这主意只能拖得一时,并不能治本。
宋振却是心里自有主意,并不在意父亲话里多少偏向了宋襄,只道:“这窑场的事要紧,老二,这次八月节送礼,我跟你同去。”
这话倒说得宋襄诧异起来:“大哥要跟我同去?”宋振素来是只肯跟他那些“文友”们打交道,这些送礼之事他是不管的,只嫌低声下气,堕了他的身份。这回去马太监处,少不得是要低头说话的,宋振竟然主动要同去,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宋振被他看得脸上热起来,板着脸道:“因着爹把生意交与你管,我素来也不插手,免得你嫌我掣肘。只如今出了这样大事,我做大哥的,少不得要出头帮你一把。怎么,你是不愿我去?”
宋襄还真怕他一言不合,又在马太监面前摆一副清高样子,反而触怒了马呈。然而这话当着宋老太爷又不能说,只得咽了口气道:“哪里,我只是怕大哥受不得那委屈。”
宋老太爷却是听得老怀大慰,叹道:“你们兄弟两个同心协力,便有什么事也不怕了。只是老大你眼看着就要下场,这会儿分心……”
一说起秋闱,宋振就没了底气,这会儿倒觉得幸好家里出了这档子事,便是到时候再不中也有话说,遂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哪里还安得下心读书。再说就算是中了举人,也不抵什么事,那正经的进士官儿,在镇守太监面前还不是低头弯腰。我且帮着二弟把这事儿办完,若是家里能可无事,足抵得中个举人了。”
宋老太爷连连叹气,只觉长子懂得生计艰难了。宋襄却是心里明镜似的,晓得兄长今年又是考不中,不过是寻个借口罢了,在父亲面前只得勉强忍了这口气,转头回了房忍不住在杨氏面前发作不提。
宋振却是得意洋洋,回了宋大太太的院子,将事情说了一遍,哼笑道:“看老二那张脸,真是痛快。”
宋大太太顺口捧了他几句,道:“等老爷结识了马太监,那事也就能做起来了。只是老爷千万不要先透了口风,叫二房知道。”
宋振不耐烦道:“这种事我难道不知道利害,要你一个妇道人家多嘴。眼瞧着中秋,你可叫人往那丫头那边走动了?别到时候我这里安排好了,你那里叫不来人,可就坏了大事!”
宋大太太心里不屑,嘴上却答应了,转头就叫了红绫来问道:“中秋的节礼可送过去了?”她当然是不打算现在就把宋端午接回来的,可却要做出姿态来,宋端午越是怕回来才越好,到时候叫她出来,她不敢不乖乖听话。
红绫当然已经把节礼送过去了,而且还跟张氏和宋端午说了好些话,其大意不外乎宋府如何惦记她,想接她回去,但顾及到她与张氏多年的情份,也不忍心现在就叫她们分离,过些日子,宋大太太会来瞧瞧她云云。
张氏自红绫上回登门,已经哭过了好几场,连杨家的事都抛到脑后了。每日里除了下地,就在家里做针线,给宋端午做小衣和鞋子,似乎恨不得做够她一辈子穿的,等接到了中秋节礼,不免又哭了一场,哭罢,又拿起针线来。
“娘别做了……”宋端午从张氏手里抢下针线来,“仔细做坏了眼睛!”做针线本就费眼,张氏还时常哭泣,怎么受得了。
张氏眼圈一红,又要哭出来:“怕是过了中秋,那边就要来接你了,以后娘就是想做,你也穿不上……”宋府自有好衣裳给宋端午,怕不是要用丝用绸,哪里还用得着她这些布衣。
“我看未必。”宋端午乍听说自己的身世,那几日也是心中一片混乱,只是过了这些日子,倒清醒了些,“若是真要接我回去,也该是——该是二房来人,为何反倒是大伯母的丫鬟来来往往?”难道不该是她的亲生父亲叫人来看望吗?
张氏拭着泪道:“听说大家子里都有规矩,谁当家谁管事,不当家的插不得手……”
这规矩宋端午曾听杨婶说过,比张氏说得还清楚,但她总还是觉得不对:“就算是大伯母管事,我总归是二房的人……”听说父亲已经续娶了妻子,按理说这种事就该继母派人来才是,至少也该有个人跟着红绫来说几句话,怎么这些日子来来去去的,就只有红绫一个呢?
这些事,张氏就更想不明白了:“不管长房还是二房,都是一样的……”都要把宋端午接回家去,到时候她怕是再也见不着这个女儿了。
“娘,就算回去了,我也能时常来看你。”宋端午可不是想让张氏再哭了,“杨大哥明日就往省城去,咱们也该去看看。”
张氏这几日过得糊里糊涂,经宋端午一说才想起来:“正是呢。原说做些糖饼送过去的,竟都忘记了……”
“我都做好了,这会儿过去送了吧。”乡下地方,糖也是稀罕物儿,还是宋府的节礼里送来的,掺上新麦面做几张饼,便是好东西了。这时候天气渐冷也不会坏,就是带进考场去吃也行。
张氏忙去拿凉水洗了脸,又整了衣裳,这才拎着篮子,带着宋端午去了杨家。
杨家本是家徒四壁,这会儿张氏一进门,便见堂屋窗下支了绣架,上头五彩斑斓的映着日光几乎要晃花了眼:“他婶子这是绣的什么?”这可不是荷包手帕的小物件了。
杨婶随手取了旁边一块白布盖上:“不过是给铺子里绣些东西,都是有钱人家近来时兴起来的,说是什么披肩。我亦不懂,照着样子绣就是了。”
张氏也是会绣花的,打眼一看就知道那都是好料子好丝线,上头的花样更是复杂,知道这东西必定贵重,当下也不往那边去,将篮子放在桌上说了来意:“……也没甚好东西,几张糖饼,一块卤肉,带着路上吃。”卤肉也是宋府送来的节礼。
杨复正在厢房里收拾行李——张氏一敲门,杨婶就将他打发去厢房了——这会儿听见张氏说话,便掀帘子出来,对着张氏深深一揖:“我娘时常对我说,这些年多蒙婶子帮了许多,我此次出门,家里还要烦请婶子照看一二,待我回来报答。”
张氏被他文诌诌的话说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想去扶他又不敢伸手:“可别这么客气,乡里乡亲的,说什么照顾……你只管去考,家里有我们呢,等你考中了回来,你娘就享福了。”
杨婶欲待拦着儿子,已然来不及了,开始略有些不悦,待听张氏说了这话,触动心中隐情,不由得眼圈也微微红了,道:“你若真有一日出人头地,得好生报答你宋家叔叔和婶子。”
杨复自是明白母亲话里意思,当下又深深行了一礼:“若有一日,我必报此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