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谨领着卫所的兵丁直扑矿场的时候，已过了小雪，岭南那边虽然还算温暖，京城却已经冷得很了。
“伯母，喝药了。”宋端午从风炉上端下小药锅，倒出一碗浓稠的药汁，端到杨婶床前。
屋子里充满了中药那浓重的苦味。杨婶舍不得用炭盆，只放一只炉子在屋里取暖，熬药熬粥也都是用它，倒省了厨下一些柴火钱。
虽然司音上次来，话里话外的暗示万家会搭救杨复，可这转眼几个月过去，杨复等人仍在牢里呆着，只好歹的捎出一封写在草纸上的信，倒是说自己并未受什么刑罚。
这信是秃笔焦墨，只是字迹还颇为有力，足见杨复身子尚好，说未曾受刑的话不是虚言。若不是如此，他这下狱数月，杨婶只怕早就支持不住了。只是天气这一冷，杨家连炭火都不足，杨婶受了些寒，又赶了几天针线，便又病倒了。
司音那次来送信，顺带着也给杨婶留了二十两银子。杨婶原是不想动这银子的，因此才自己去外头找些刺绣的活计来做。可如今病了，也就说不得了。然而杨家连个下人都没有，若不是宋端午不放心又过来看看，杨婶便是有银子，怕是也吃不上这药。
“午姐儿——”杨婶接过那发烫的药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你的恩，婶子都记着……”
宋端午摆了摆手：“婶子说这些做什么，不过就是来煎个药煮个粥，有什么恩不恩的。婶子快把药喝了吧，不然凉了怕是不好。”不管怎么说，当初杨婶教她读书绘画是尽心尽力的，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们虽然没有师徒之名，但也有师徒之实，即使杨婶有些防人之心，那也是人之常情。至少如今这般情形，她总不能不管。
“复儿——”杨婶捧着药碗，只觉得心里也跟这药似的既酸且苦。万家说会帮忙，可杨复究竟什么时候能出狱？这眼看着天气冷得不成，那监狱之中必然更是不堪，教杨婶如何放心得下？这几日她时时都想去万府讨个准信，只是勉强按捺着自己，生怕弄巧成拙，反而招了万府厌烦。
宋端午正想再劝一句，便听外头大门被敲了几下：“婶子，我去瞧瞧，说不准是万府送消息过来。”
大门自上次被西厂番子踹坏之后就没修好，到现在还有一扇歪歪的对不齐，露出一条宽宽的门缝来，倒好内外窥看了。宋端午才从门缝里往外一瞧，顿时失声惊呼：“杨大哥！”
门外站的正是杨复。他被西厂捉去时身上还穿着编修的七品服色，这会儿仍旧是那件衣裳，却已经脏得根本看不出本色，就连胸前的补子都糊成了一团。且那时候是秋初，官服里面也只一件中衣足矣，如今却已入冬，这几件衣裳连冷风都挡不住，一张脸虽满是脏污也看得出已经冻得发青，又瘦得有些脱形，与当初那个玉树临风般的年轻翰林简直判若两人，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
杨婶听到宋端午这一声惊呼，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呼地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复儿，复儿？可是你回来了？”
杨复抢进屋子，扑通一声跪下去：“娘，不孝儿回来了，让娘担忧了……”
母子两个，这些日子全都瘦得形销骨立，杨婶再忍不住，抱着杨复大哭起来：“你若再回不来，娘怕就见不到你了。”她全仗着一口气撑到现在，可若杨复再不回来，这口气也真的要撑不住了。
杨复人虽既脏且瘦，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娘，不用担心！儿子既然被放出来，就证明西厂并不能将我们怎样。这朝廷，毕竟是邪不压正！”
杨婶这会儿哪还顾得上究竟是邪不压正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管抓着儿子上上下下地看：“可有伤到哪里？在牢里吃苦了吧？”
杨复也闻到了屋里浓重的药味，连忙扶着杨婶去床边坐下：“娘又病了？快歇着，我并没事的。”初时入狱，他们跟别的囚犯混着关在一处，倒真是吃了点苦头。那些人三教九流，什么样的都有，很有些仗着有把子力气做了狱中之霸，抢夺其他囚犯的饮食。他们这些翰林院出来的都是斯文人，哪里敌得过？幸而杨复不是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同牢房的几人联起手来，才没有吃大亏。
不过再过些日子，他们这些翰林就被提了出来，分成几个牢房专门关押。众人都是因为联名之事入狱，自是同仇敌忾，相处倒颇为和睦。大约是家里人都在外头打点的缘故，饮食虽粗劣，却并未受什么刑，后来天冷了还有些铺盖送进来，只是都是牢里不知多少囚犯用过的，脏污发臭。然而到了这时也计较不得，只要不挨冻，已是极好的了。
“今早，忽然将我们放了，也不曾说什么，只让我们各自回家。”杨复所说的我们，指的是跟他同牢房的三名同僚，至于其余人，因为关在别的牢房，他并不清楚，不过想来既然放了他们，别人自然也没有再关着的道理。
“娘，这一定是汪贼顶不住朝堂之上的压力，再不能一手遮天了！”被关了这些日子，杨复的精神却很好，说着话的时候脸上便有激动之色，“一定是商首辅！真不愧是清流之首，士林典范！”
杨婶犹豫了一下：“听说万阁老也暗中相助……”
“万安？”杨复嗤了一声，“纸糊阁老，只知道讨好万贵妃，能做得什么？汪直也是万贵妃心腹，万安岂会跟他作对？”
杨婶也有些犹豫不定。若单是杨复回来，她定然觉得是万家暗中打点援手，可杨复说众人都出了狱，这大约就是朝堂之上的争斗，并非万家一家之力了。
“罢了，这些等会再说，你这些日子受苦了，可吃了什么没有？”朝堂之事暂时扔到一边，杨婶一片慈母之心，便只放到儿子身上了。
杨复腹中咕噜一声，声音之响亮，连杨婶都听见了。他摸了摸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早就放了出来，还没有吃过东西……”
“快，快把这肉粥喝了。”杨婶立刻端过粥来，“你还想吃什么？娘这就去给你做。擀面条可好？或是来一碗葱姜面片？”
这粥是宋端午给杨婶熬的，米虽不是什么细米，里头却加了细细的肉末和菜叶。杨复在狱中这些日子只有干窝窝和稀粥，偶尔加块腌萝卜已算打牙祭了，闻见这肉菜香味，便捧着大口喝起来，一面道：“娘还病着，不要动了，厨下有什么就吃什么，什么都行。”便是家里自腌的咸菜，也比牢狱里那咸到发苦的腌萝卜和有霉味的窝窝强。
杨婶看见儿子平安归来，只觉得一身病都不翼而飞，浑身充满了力气：“娘都好了，你想吃什么，娘都给你做！”
“婶子——”宋端午从厨房走回来，手里端着一碗姜汤，“我烧好了水，让杨大哥先喝了这个，梳洗梳洗，换件厚衣裳吧。”这屋子里只有一个炉子，其实也并不十分暖和，杨复不过是在外头冻透了，进这屋里才觉得暖，若不赶紧换衣裳，恐怕也要病一场的。
“哎，对，对！”杨婶伸手往杨复身上一捏，顿时声音就有些哽咽，“这个天气，还是这两件衣裳，看都脏成什么样了……”也就是这屋子里药味重，把那股子霉臭味儿压了下去，若不然只怕都熏人了。
杨复连忙放下粥碗，起身给宋端午深深行了个礼：“这些日子，又劳动宋姑娘了。”想也知道，杨家本来就无亲无故，他又是下了西厂，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除了宋端午，还有谁会来照顾？
“我没帮上姑娘的忙，倒是——”宋家的官司，他一句话也没能说上；宋端午被赶出宋家，他去红线绣坊又晚了一步；如今倒是宋端午又来照顾他母亲，说起来实在有些惭愧。
“杨大哥别这么说，要不是为了我家——宋家的事，杨大哥也不会被贬官……”宋端午连忙摇手，这件事，她一直觉得愧对杨复。这些事，杨婶往年教她读书的时候偶尔也会谈及，新进士授六品侍讲，那是破格，是皇帝偏爱。杨复得了皇帝的青眼，原该走得比别人更顺当些，可就因为宋家的事，反而被皇帝斥责。而宋家，却没念杨复一点好处，只知道杨复没能帮上他们的忙……
“罢了罢了——”杨复连连摇手，“内宦横行，干预朝政，这扬清去浊本就是我辈读书人该做的，纵有些起伏也是求仁得仁，并不单为了宋家。宋姑娘千万别放在心上……”
杨婶在旁边听了，便道：“这话说的是。你贬官是因为你有志向，有些事必得要做，并不是被宋家的事连累，更与午姐儿没关系。你若是因此心里有了埋怨，记恨午姐儿，我可是不许的。”
杨复怎么可能记恨宋端午，何况他刚刚才自己说了那些话，现在杨婶又补上这几句，倒显得有些生分了。不过这是自己母亲，杨复便是心里有些别扭也不会反驳，连忙应了。杨婶这才满意，拍了他一下道：“快去洗洗吧。这天儿冷，洗完了把头发绞干再出来，不许湿了头乱走。娘去给你做面片。这个不费力气，你出来就能吃上。”
刚才杨婶那些话，宋端午自然也是听见了的。杨婶口口声声说杨复贬官与宋家无关，听起来是十分宽容，其实却是撇清了关系。若是从前，宋端午定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深想，可如今经了这许多事，她却不能不比从前想得更多了。
“婶子，既然杨大哥回来，那我就回去了。”不管是不是她多想，既然这里已经没她什么事，那她还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