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太太得意而来,狼狈而去。因为御窑地面坚硬,她跪得时间又略长一点儿,走的时候都是红绫扶着走的,再也没有刚来的时候那股子嚣张劲儿了。
唐窑官半途赶来。他是个鬼精的,虽然只看了一半,也能把前因后果猜个差不离,帮着宋端午做了半场戏,末了还是叹了口气:“宋姑娘,你年纪还轻,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宋端午知道他是好意。只是若往后几十年都要在万家后宅慢慢熬着,还不如死了痛快。宋振夫妇从来就没对她有半点好心,今天她叫宋大太太下了一跪,明天,她还能把这一家子都拉上给她陪葬呢。
虽是做戏,但宋端午毕竟也挂了彩,王氏忙着取了药来,一边替她上药,一边小声劝道:“这还没到日子呢,说不定——还有转机……唉,萧大人怎么就这时候出了京城……”
宋端午手里还紧握着那根簪子,木然道:“就算他在京城,难道还能驳了贵妃的话不成?横竖也是这样了,能活就活,活不了,我死了也要拉几个垫背的。”要是能一簪子再戳瞎了万通,那才算好呢!
王氏愁得不行,却又毫无办法,替宋端午裹好了伤,又去灶上熬了点鸡汤端过来:“就算有什么打算,也得养好了身子才行。看你这几日人都瘦了一圈,天气这般热,哪里熬得住呢?”
宋端午哪有什么胃口,又不好拂了王氏的好意,接过来勉强喝了几口,正要放下,唐窑官带了个灰衣人进来:“宋姑娘,这是西厂的人,来查刘工匠的事儿。”
刘工匠入狱后没多久就死了,据说是畏罪自尽。不过连宋端午都能想得到,这里头肯定有蹊跷,只不过轮不着她过问就是了。那之后衙门和东西厂的人都来过,只后头就都不再来了。这会儿忽然之间西厂又来人,倒叫宋端午有些惊讶,莫非是刘工匠之死查出什么端倪来了么?
此人头上戴了顶斗笠,遮去了大半面容,进门便沉着嗓子道:“西厂查案,无关人等退下吧。”
西厂番子属于鬼见愁一类的,就是唐窑官也不敢多应酬,巴不得这一声,连忙就带着王氏退出去了。
这里宋端午听了此人声音,却是一怔:“你——”
来人将斗笠一摘,露出了脸,微微一笑:“宋姑娘。”正是萧谨。
宋端午方才就听着此人声音虽是故意压低,却有三分熟悉,待斗笠一掀露出萧谨的面容,顿时只觉得眼中一阵酸热,尽管极力控制,声音也微微有些发颤:“萧——大人……”
萧谨让汪直乔装回京,吸引了东厂的注意力,自己扮作汪直的随从,一得消息就径直跑来了御窑。虽他早便料到宋端午这些日子定然难过,可真见到眼前人消瘦憔悴,这心里也跟油泼一般,忍不住道:“我知道得太晚,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宋端午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听到“太晚”二字,心里又是一阵冰凉,转过了头去道:“你在外头办差,这也怪不得你……”一面说,一面只觉心灰意冷,“大约这也是我的——”
最后一个“命”字尚未出口,只觉手上一热,萧谨已握住了她的手:“你放心,此事已经办妥,万家这会儿,大概已经往宋家去讨回聘礼了。”
这一下简直如同将人抛入深渊又猛地再拉回来,宋端午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萧谨紧握着她的手,只觉得心都软成一团:“万贵妃已经悔了这门亲事,万家不会再来寻你了。”
“当真?”宋端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连串地滚落下来。
“当真,当真!”萧谨一迭连声地保证,忍不住展臂干脆将人搂在了怀里,“是我知晓太晚了,若早知道,也不会让你这般担惊受怕。”先是被那姓刘的意图强暴,又被万家逼迫为妾,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儿家,没半个人为她做主,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过来的。可恨他偏偏这个时候去了西山大营,更可恨汪直竟然将这消息瞒了下来,否则他或许可另设法避开此事,也不必这时候被逼无奈,拿着宋端午的命相来做文章。
宋端午埋在萧谨肩头,泪如雨下,这会儿,什么规矩大防都被抛之脑后,世界似乎只剩下了萧谨的怀抱。她一直哭到气噎泪干,被萧谨扶着在椅子上坐下,一杯微温的茶水递到唇边,才听清了萧谨在说什么:“我的,生辰?”
“是。”萧谨叹了口气。在身上摸索了一遍,却找不出手帕来,只得拿衣袖小心翼翼给宋端午拭了眼泪,“事情逼得太急,我只得如此……虽说跟万家的亲事是退了,可——只怕免不了要传出去……”
宋端午哭得昏昏然,半晌才明白过来萧谨的意思:“这算什么,只要能退了万家的亲事,怎样都无妨!”何况她就是端午生人,萧谨既未造谣又未诬蔑,有什么错处?
“可若是传出去,到底对你名声有碍……”萧谨颇为自责,“我原该早想到的……”
“你又怎能料得到万贵妃会这般做!”宋端午这会儿清醒了许多,忙道,“田金去过西山大营,那个地方连靠近都难。听说武举没结束之前你都不能回京,又怎么会知道万贵妃——”
她说到这里才突然想起来:“不是说武举没结束你不能回京,那你——”
萧谨说的并不是万贵妃。他自责是因着他早该想到,汪直有自己的私心,绝不会像他一般在意宋端午。倘若以为他现在对汪直颇有助力,汪直就真会对他言听计从,那他就错了。譬如宋端午在仓房中遇险,譬如她被万贵妃逼婚,再譬如——此次汪直入宫,也并没有完全按他们之前商量好的向皇帝奏对。
“你放心,无碍的。”萧谨的念头在心里转了一瞬,就被他抛开了,先宽慰宋端午,“有人暗中生事,想破坏武举,这次我们悄悄回京,就是为了向皇上揭开此事。”
他这般一说,宋端午顿时忘了万家之事,为他担忧起来:“竟真有人想破坏武举?是不是——宫里的人?”
萧谨轻笑了一声:“除了他们,还有谁?之前他们就在你身上打主意——”说到这里,他不免又歉疚起来,“我实未想到,他们竟起了杀心。当初,我该让宁慎留在京中的……”他毕竟还是根基太浅,可用的人手也太少了。
宋端午想起那天的凶险,也有些心悸,只看到萧谨一脸愧疚,那三分惧意也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怎么怪得你?说起来,幸好你送了我这支簪子,那日多亏它救了我,今日又……”想到今日宋大太太被逼着一跪,只觉得心里痛快。
萧谨也是乍见宋端午过于欢喜,后头又因宋端午哭得厉害,竟没发现宋端午颈中有伤。且他在宫外得了万贵妃悔亲的消息才匆匆赶来御窑,并不知宋大太太刚来闹过一场。此刻宋端午说了,才发现她颈中裹了白布,不由得惊问:“这是怎么了?”
宋端午手里还紧握着那根簪子,方才痛哭之时不曾注意,这会儿才发现,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将手往背后藏了一藏,道:“也没有什么……”
萧谨拉了她的手:“定是有事,快告诉我。”他恨不得把宋端午颈中的白布拆下来看看,只是以二人如今的关系,未免有些唐突,若是被别人看见,可不要坏了宋端午的闺誉。
宋端午被追问不过,只得将宋大太太跑来生事略说了几句:“……其实我只是吓唬她一下,果然她就跪了。当着众人的面又哭又求,我也算出了口气。”
萧谨面色冷得能刮下一层霜来。宋端午说得虽轻巧,他却能想得出来。那会儿宋端午心里定是一片绝望,簪子抵在颈中之时,固然是在算计宋大太太要折她的脸面,却也未尝没有抱着真正的死志:“这口气,我定要给你出了。”
宋端午痛哭一场,双眼干涩发痛,心里却是无比轻松温暖,听见萧谨的话,不自觉地唇角微翘,低声道:“你手上的差事还不曾做完,还是当差要紧。那边——横竖我今日也出了口气。原想着拼了一死也要先踩她一脚,如今你既说万家那边已经无事,今日她这一跪,也算是白跪了。”
“嗯。”萧谨心里已经盘算了许多整治宋振夫妇的主意,随口道:“这会儿万家的聘礼都该抬回去了,宋王氏恐怕连肠子都悔青了,说不得就想来找你拼命呢。”他在锦衣卫当差,那些阴私整人的手段不知看了多少,只是他有自己行事的原则,心里虽明白,只不肯用罢了。只是遇到宋振夫妇这等人,有些原则似乎也可暂时放上一放了……
宋端午能想像得到宋大太太此时该是个什么样子,不由得唇角翘得更高了几分:“来找我拼命?她却是不敢的。若是没了万家的亲事,只怕她连御窑都不敢来。”
萧谨微微一笑:“也是。万家是从不吃亏的,只怕还要追究他们隐瞒你生辰之事,他们还是先想想怎么应付万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