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有孝心的,自然就有没孝心的了。万贵妃虽然没有明说什么,梁芳从永寿宫出来的时候,却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尚铭到底干了些什么!”梁芳原本是要看汪直好戏的,结果却险些被汪直看了戏,出了永寿宫后殿的门,还能依稀听见万贵妃在里头被汪直逗笑了,只恨得牙根都痒痒,“还有那些个蠢货,送的都是什么消息!”
还说皇帝生气了,汪直入彀了,结果到头来,全是狗屁!前头白莲教的事汪直怎么办的他不知道,万贵妃这里,却是他三言两语就让万贵妃打消了念头,顺便还表了自己的忠心。倒是尚铭,手下那许多人,怎么连宋氏是端午所生之事都不知道?
其实这倒是冤枉了东厂的人。宋端午的生辰,虽然宋家之前是隐瞒着,但东厂的番子出马又怎能打听不出呢?只是消息一并递了上去,尚铭却没怎么在意——他是素不信命的,不说别的,东厂拿翻的那些官员,难道都是命不好?有些八字明明也是有福气的,还不是说倒台就倒台?宋氏是端午出生,可端午出生的人多了,所谓的克父克母,不过都是些愚夫愚妇才信呢。
然而尚铭就错算了一点——他不在意,万贵妃可是在意的,尤其事涉万通,万贵妃就更在意了。所以说,尚铭不是输在别处,他是输在对万贵妃的了解不够上。
“算宋氏好运气!”梁芳冷笑,“别急,来日方长呢,且容她得意一时。”
宋端午现在实在并没有得意。
皇帝虽说让她在内造坊为官,但宋端午自己知道,她得官就是因着制瓷,故而每日还是到御窑来,只管烧瓷。
她得封七品女官,固然是件极荣耀之事,可也招了有些人的眼,背后闲话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且她没个根基,在御窑还不如唐窑官威重,自打要进万府的事传出来之后,更有人时不时地就恭喜她要去享福了。竟还有人真的要送礼巴结,指望着她能在万通面前得了宠,提拔他们一二。
这已经够呕人了,更何况还有宋家人。
宋大太太孝期未满,自不能大红大绿,可也穿了件儿颇为鲜亮的雪青色褂子,满面笑容:“万家那边已经定了婚期,这个月最好的日子就是月底二十八那天。这么算算,也没几日了,你也该回家去准备准备,好过门儿了。”
说着这话,宋大太太心里简直痛快得无以复加。自从宋端午凭借着烧彩瓷得封女官,宋端云砸了好些东西,宋大太太嘴上宽慰着她,其实自己心里也跟猫抓似的。如今可好了,她也打听过,宋端午说是万贵妃看中了挑给弟弟的,其实是惹了万贵妃不喜,这才要纳她为妾,省得她在皇帝眼前晃来晃去做狐媚子样儿。
得罪了万贵妃,这还有好儿?宋大太太开心死了,甚至一时顾不上思索万贵妃是否会因宋端午迁怒于宋家,只顾着装模作样地操办起这桩“喜事”来。
要说纳妾,实在也说不上什么婚期,不过是选个日子,一乘小轿把人接过去也就是了。因是万贵妃开了口,万府也意意思思地往宋家送了几担聘礼,若按纳妾的礼节算,也是很不错的了。
宋大太太眉眼带笑,只管打量着宋端午有些憔悴的面容:“哎哟,要说午姐儿你真是有福气,竟然能得了贵妃娘娘看重。万指挥使,那可是正三品的大官儿,管着锦衣卫,京城里头谁不知道啊。能嫁进万家去,哎哟哟,这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宋端午紧紧咬着牙。这才几天工夫,她已经瘦了一圈儿。田金往西山大营跑了两趟,可哪次都是远远的就被赶开了,根本不容靠前,更不用说要见萧谨了。
“我还在当差,走不开。”宋端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大太太请回吧。”六月二十八,也只差几天了。
“哎哟——”宋大太太两手一拍,眉开眼笑“再当差,这亲总要成的。再说了,等你进了万家,也不好再出来抛头露面了,还是早些收收心罢。不然,这总跟些男人混在一起,怕万大人不喜欢,你这日子就不好过了……”
宋端午冷笑了一声:“这倒不劳大太太操心了。差事是皇上给的,除非皇上说了不用我再当差,便是进了谁家,我也还是这样。想来万指挥使也是忠心皇上,自然不会叫我因私废公,就为了备嫁,便荒废了差事。”
宋大太太没了词儿,脸上的笑容也维持不住了:“午姐儿,我可都是为了你好!”
“那我可真要谢谢大太太了!”宋端午又冷笑了一声,“只是大太太自己家里还有女儿待嫁呢,有这份儿慈心,合该先为自己女儿张罗。这京城里别的没有,有权势的太监多得很,令爱的亲事倒好办了,也省得宋老爷攀附不上,还要苦巴巴地自己念书。说起来宋老爷十几年都没考出个举人来,真要考进士,恐怕得念到七老八十了!”
宋大太太被揭了老底,眼看已经有人在旁边围观,一张脸也不由得紫胀起来:“你也别得意!贵妃娘娘看你不顺眼,万大人自然不喜欢你,等你进了万家,看你还有什么可嚣张的!”
宋端午冲着她冷笑不止:“宋大太太且别忙着幸灾乐祸。既然万家把聘礼送到宋家,大太太又这么欢喜地张罗,可见真是一家人了。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太太这会儿高兴,可曾想过若有一日我惹恼了万家,万家会不会迁怒于宋家呢?到时候,大太太可还能这么高兴?”
“我看大太太还是仔细些的好。真把我逼得急了,进了万家我就上吊,到时候喜事变丧事,看万家会不会找宋家的晦气!”宋端午这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到时候,只怕大太太乐极生悲!”
“你——”宋大太太真被惊着了,“你,你敢……”才十五六岁的丫头,就舍得去死?
“我有什么不敢的?”宋端午咬着牙冲宋大太太笑,“大太太不是说,我进了万家就没好日子过么?既然如此,我何必去零碎受罪,不如死了干净!我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知道什么,可不是大伯母说什么就是什么?大伯母都说万大人不会喜欢我,那我还活着做什么?”
“我,我可没说——”宋大太太顿时结巴起来。万贵妃不喜欢宋端午是一回事,可宋端午若真的命断洞房,那也不啻是往万贵妃脸上打了一巴掌,到时候万贵妃恼起来,岂能放过宋家呢?
宋端午斜睨着宋大太太:“大太太方才说的话,听见的可也不止我一个人。这会儿再想抵赖,怕是来不及了。”
宋大太太看她一双眼睛冰冷,那目光就跟刀子似的,这才真的慌了——宋端午这模样看起来,真像是能干得出这种事的:“午姐儿,我,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得讨了万大人的喜欢……你,你可不能做傻事啊……”
“为何不能呢?”宋端午反而笑了,“我死了,再拉上大太太一家,不也挺好吗?”
她越是笑,宋大太太反而越觉得后背发凉。宋端午看她的眼神她形容不出,只觉得心里慌得不行,连话都不知怎么说了:“午姐儿,我不是,我——”
“跪下!”宋端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顿时惊得宋大太太一颤:“你,你说什么?”这丫头是疯了不成?
“我让你跪下!”宋端午嗖地从发髻上拔下那根苗银簪子,抵在自己喉咙上,“你若不跪下给我认错,我现在就一簪子刺下去,到时候人人都知道是你逼死了我,让万家抬个死人过门吧!”
真要是如此,万家岂能放过宋家?宋大太太耳听周围人一片惊呼,腿已经软了,只是死撑着:“午姐儿,我,我可是你伯母……”
“是啊,还是亲伯母呢。”宋端午笑得更甜了,“不对,若按族谱,如今大太太可是我母亲了。母亲不愿我做妾,怕我抹黑了宋家门楣,对将来大伯父——不,如今该称父亲——怕我连累了父亲的名声,将来不好做官,所以要赶在我过门之前逼我自尽,如此宋家就不会出个做妾的女儿,将来父亲做了官,也要被人赞一声家风清正呢!”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宋大太太目瞪口呆。她明明是来催宋端午回家备嫁的,明明巴不得她明天就嫁到万家去,怎么这三说两说的,倒成了她不肯让宋端午嫁了?
“你,你可别胡说……”真要是这样,宋端午死了,宋家可就不是被迁怒那么简单了。
“大太太若是现在跪下来求我,或许万家就不会疑心宋家了……”宋端午把簪子往里一送,细腻的肌肤顿时陷下去一块儿,看着似乎随时会被簪尖刺破似的。
“宋姑娘,宋姑娘!”王氏惊惊慌慌地在一边嚷起来,“你可别做傻事!这是贵妃娘娘定的亲事,你家里就算不满,也该去求贵妃娘娘,不能来逼你啊!”
宋大太太恨不得把王氏的嘴撕了。她这些日子常跑御窑,自然知道这个灶上妇人跟宋端午交好,这时候叫唤起来,分明是要往她头上栽赃呢。只可恨其余人等离得远,并听不见宋端午刚才说的话,反是王氏这般一叫唤,再加上宋端午拿簪子抵着自己,是个人看见都会疑心她了。
“快去请唐窑官来!”王氏早看不惯宋大太太了,扯着喉咙直喊,“宋女官要被人逼死了!”
宋大太太眼看宋端午颈中有一线鲜红挂下来,两腿再也支不住,终于弯下了膝盖:“午姐儿,你,你别——我求你了,贵妃娘娘看中了你,你嫁到万家定然能有好日子过,你,你可千万别犯糊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