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铭去了皇帝的书房给汪直上眼药,梁芳就去了万贵妃处。当然,他不会直接提到汪直,毕竟他手里可没有东厂,汪直悄悄回京的事儿,按说他是不该知道的。他只是把万通纳妾的事儿提了一提:“奴婢也备了点儿薄礼,贺万指挥使纳宠之喜。”
万贵妃微微地笑:“不过是纳个妾,送什么礼。”
梁芳笑道:“总是一桩喜事。”
万贵妃哼了一声:“什么喜事。一个工匠之女罢了!”想起宋氏,她心里就不自在,叫万通纳了她,等过了新鲜劲儿,就让她在万府后院悄没声儿死了也罢。
梁芳便笑道:“如今宋姑娘是陛下封的女官了,也算勉强配得上万指挥使。”
说到女官,万贵妃就更不痛快了,正要说话,外头便有宫人进来禀报:“汪大监来给娘娘请安。”
“汪直?”万贵妃一怔,“他怎么回来了?”
梁芳笑:“大约是听说了万指挥使纳宠之事,来给娘娘道喜呢。”汪直果然奔永寿宫来了,难道他还真打算为了那姓萧的违逆万贵妃不成?这出好戏,他倒要擦亮了眼睛好好看看呢。
汪直从皇帝的书房出来就径直来了永寿宫,身上还是青衣小帽,倒叫万贵妃看得眉头一皱:“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汪直一笑,俯身行礼:“奴婢回宫向陛下禀报武举之事,因事涉机密,所以这般打扮。原本不该到娘娘面前来失仪,只是奴婢出京这些日子,心里惦记娘娘,所以大胆就过来了。”
“你嘴倒是甜。”万贵妃却并没有那么好哄,“难得你还惦记着我,知道来给我请安。只是陛下差你办事,你倒分心,这差事若办不好,可能向陛下交待?”
梁芳在万贵妃身侧立着,看见汪直的脸色,却不由得心里一紧——汪直面带笑容,看起来根本不像受过皇帝责罚的样子。可刚刚明明有人送信来,说汪直刚进书房没多久,皇帝就摔了茶盅,而且那小内侍听得清楚,皇帝说到了白莲教,可见汪直必定是为了京中那些传言而来的。既然如此,怎么这会儿汪直看起来这样从容惬意?难道说是太子为他说了情?
万贵妃可不知道皇帝书房里发生的事,只管板着脸。汪直却仍旧笑嘻嘻的:“奴婢本来是不敢来的……西山大营那边实在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奴婢本想着能不能去山林里亲手打些皮毛来奉给娘娘,也是奴婢一番心意。谁知如今酷暑之中,那些野物的毛都脱得有一块没一块的,剥下来的皮奴婢都不敢往娘娘眼前送——奴婢就没见过那么难看的兔子和狐狸,白饶奴婢追得大汗淋漓,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万贵妃被他说得忍不住唇角微微翘了翘:“夏日里哪有好皮毛。亏你在宫里当差这些年,眼里也见过东西,竟不知道这个。”
汪直苦着脸道:“内书堂里也没教过这个……奴婢只知道那些白色皮毛都是冬日里得的,还以为那些杂色的就是夏日里得的呢。只恨从前娘娘教那些宫人们挑选皮毛时,奴婢没好生学学。”
万贵妃这下真被他逗笑了:“内书堂若教你这个,内书堂也该散了!好歹你还知道那白皮毛都是冬日里得的,也不算太笨。”
梁芳才一恍神的工夫,万贵妃就由怒转笑了。就连他,也不得不暗中佩服汪直——不愧是自小儿服侍万贵妃,摸得清脾气——万贵妃宫人出身,又吃过些苦头,比起宫中后选进来那些娇养在家的嫔妃的确见多识广。
有些人以此轻视万贵妃出身卑微,汪直却捧着万贵妃能干,自然会得万贵妃欢心了。毕竟谁也不喜欢被人鄙视出身不是?
“汪大监素来孝顺娘娘的。”梁芳不得不出声了,不然说不定一会儿万贵妃又跟汪直有说有笑,那他岂不白来一趟,“这次万指挥使纳宠之喜,汪大监可备了什么礼呢?”
“万指挥使有喜事?”汪直露出惊喜之色,“哎呀,西山大营那边真是消息不通,我这就回去备礼。”
一提到这个,万贵妃的脸又拉下来了:“这事儿,说来还要谢你呢。若不是你举荐宋氏,也没有今日之喜呢。”
“宋氏?”汪直一脸莫名其妙,“哪个宋氏?”
“怎么,汪大监还不知道?”梁芳心里冷笑,脸上却是满面春风,“就是汪大监举荐了来替陛下和娘娘烧制彩瓷的宋氏啊。宋氏因制瓷有功,得陛下封了七品女官,娘娘这才看中了她,让万指挥使纳她为妾。”
汪直看着梁芳,恨不得一拳打掉他脸上洋洋得意的笑容,但此时可不是他发作的时候:“是——宋……”
“对啊,就是宋氏,宋女官。”梁芳笑得十分快意,“说起来,宋女官也该谢谢汪大监才是。若不是汪大监,她焉能得陛下青眼,又怎能有这样一门好亲事呢?”
与人为妾,算什么好亲事。更何况万通好色,家里有名份的姬妾就有七八个,侍婢更不知有多少,进了这样的人家,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汪直不再看梁芳,只转眼去看万贵妃,露出几分惊讶:“娘娘——这,宋氏如何有这样的福气?”
梁芳笑道:“宋氏若没福气,又怎么能到陛下眼前呢?说起来,汪大监就是宋氏的贵人啊。”
“梁大监不要东拉西扯。”汪直却径直沉下了脸,“事关万指挥使,这可是大事!”
万贵妃皱皱眉:“宋氏怎么了?”梁芳的话让她心里的不快又升了起来,但汪直郑重地提到万通,却让她不能不问,那可是她唯一的亲弟弟!
“奴婢有内情回禀娘娘……”汪直面露为难之色,环视四周。
“什么事还这样神神秘秘的……”万贵妃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一群内侍宫女都退了下去,只梁芳还站着不动。汪直倒也不赶他,只道:“娘娘,宋氏是万没有这个福气的,她颜色虽还差强人意,可命相不好,万指挥使纳宠,要什么样的女子不成,何必要她呢。”
“汪大监这话打哪里说起呢?”梁芳心里嗤笑,“若是命相妨人,汪大监又怎么敢把她带到陛下和娘娘面前呢?”他还当汪直有什么好法子,原来不过又是拿什么命相八字来说事儿,这与民间那些愚夫愚妇有什么区别?
汪直正色道:“梁大监这般说,可是将宋氏的八字与万指挥使合过?”
自来只有娶妻才郑重地合八字,纳个妾而已,万安根本没放在眼里,又怎么可能合八字?
汪直转向万贵妃:“奴婢料想也是如此。若真个合了八字,娘娘断不会为万指挥使纳宋氏的,她可是端午恶日出生,甫一出世,生母便亡故了。”
万贵妃还真不知道这个:“当真?”
“千真万确。”汪直郑重道,“之后她便被送去乡下抚养,其闺名为端午,便是因此生辰之故。娘娘若遣人打听,便可知如今在京中的宋家只是她伯父一支,实在是因为其生父嫌弃她命相,已经将她自族谱上除名了。”
汪直眼梢瞄到梁芳嘴唇欲动,立刻续道:“当初奴婢早知宋家有人能烧彩瓷,可就因宋氏命相,因此迟迟不敢令她烧瓷——这东西烧出来是要呈给陛下和娘娘使用的,若是沾了晦气可不成!后来奴婢寻了人给她批过命,判她命中五行多金,以火可克之。这烧瓷可不就整日守着那火窑么,足可克制她,因此奴婢才敢将她送去了御窑……”
万贵妃的脸色有些阴沉:“此事,你怎么早没对本宫说过?”万通的命数却是五行多木,金克木,这宋氏又是端午恶日所生,真要是嫁了万通,只怕会对他不利。这种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贵妃可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便是有一丝儿的可能,她也不想冒险。
汪直一脸小心翼翼的表情:“奴婢本想着,一个工匠,怕是烧一辈子瓷也到不了陛下和娘娘眼前……娘娘掌管宫务,每日不知有多少正事要办,这等小事……奴婢万未想到,奴婢只想尽尽孝心,烧些新鲜瓷器给陛下和娘娘解闷,却闹得这般动静,竟让宋氏屡次得以进宫,还封了女官……”
梁芳在一旁暗叫不妙。汪直这话说得可真是够毒,这彩瓷的事儿他本来是没到皇帝面前说的,全是尚铭屡次拿着这事做文章,当然,里头也少不了有他梁芳帮忙煽风点火。这会儿汪直反咬一口,说的还是事实,只怕他和尚铭都脱不了干系。
果然万贵妃用眼梢瞥了他一眼,阴着脸道:“如今万家的聘礼都送到宋家去了……”
汪直满不在乎道:“聘礼取回来便是。只说八字不合。宋家是什么人家,难道还要给他们交待不成?就算封了女官,到底也只是个工匠。也只娘娘心善……”
梁芳暗暗咬牙,欲待说话,窥探了一下万贵妃的脸色,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对万贵妃来说,皇帝第一重要,那万通就排第二,如今这宋氏命相不好,万贵妃是绝不会让万通纳她的。说到底宋氏无关大局,他又何必要在这个时候硬出头呢?倒可能把万贵妃的恼怒引到自己头上来,这又是何苦。
“你说的是……”万贵妃脸色缓和了许多,“倒幸好你回来了……”
汪直忙道:“都是奴婢疏忽,没有早些禀明娘娘。说起来,宋氏生得也不错,难怪娘娘看中了。若不是这样的命相,能得进万指挥使府上,倒也是佳话。”
哪里是她看中了,当初也是梁芳出的主意……万贵妃嘴上不说,心里却又记了梁芳一笔:“既这么着,这事儿还是你去办罢。说到底,宋氏总是你举荐上来的。”
“是。”汪直低头答应,“都是奴婢给娘娘惹了麻烦。娘娘只看在她烧的瓷器还得用的份上,只看奴婢的孝心,就别生奴婢的气了。”
万贵妃倒被他说得笑了:“罢了,你好歹还有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