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六月酷暑,皇帝书房里摆着冰山,汪直一进去就觉得通身凉爽,顿时精神一振,俯身行礼:“奴婢叩见陛下。”
皇帝正倚着几案看书,并没抬眼:“怎么回来了?武举结束了?”
“尚未结束,奴婢是有事回禀陛下,恐怕奏折上说不清楚,所以悄悄回来的。”汪直仿佛没感觉到皇帝的疏远,反而往前凑了一步,悄声道,“大营里不知道,还当奴婢中了暑热,在营帐里躺着呢。”
汪直虽然权倾一时,可论年纪其实也就是十七八岁,加上又是内宦,看起来就是个少年模样。这会儿说着话,语气里还带了一点儿顽皮,仿佛他悄悄回宫是什么极好玩极得意的事似的。
他入宫之时还是个幼童,自小就在皇帝身边伺候,也有过童稚顽皮的时候。此时皇帝听他这样说话,宛然像是从前,顿时心里软了一下,之前因为尚铭进言导致的恼怒也消散了大半,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倒略怔了一下:“怎么这般黑了?”
似汪直这般的内宦,虽说仍是天子家奴,可也有人伺候着,一样是锦衣玉食,其讲究之处,比宫里有些不得宠的妃嫔还要强得多呢。如此这般,自然多养得身娇肉贵,就是汪直,虽然也日日习武,仍旧颇为白皙。
可这会儿皇帝一瞧,只见汪直人晒得黑了一层,也瘦了些,刚打外头热腾腾地进来,脸上通红,还有汗水。因是悄悄入宫,并未穿内宦服色,只是青衣小帽,倒越发显得黑瘦,瞧着倒似个十五六岁的普通少年,甚至还有几分稚气未脱。
皇帝见汪直这样子,倒想起了他年幼时候,心里不由得又软了一层,咳了一声道:“就热成这样?给他倒杯茶。”
怀恩在旁,闻言便示意小内侍倒茶,一面笑道:“方才尚铭进来也是这般,今儿外头实在是热呢。”
汪直早就预备着尚铭和梁芳定要捉着机会给他上眼药,但听到怀恩这话仍旧心里一凛——他这次回京倒没想着真是瞒得滴水不漏,可才进京城就落在了尚铭眼里,可见东厂这些番子盯得紧,实在不可大意。
心里虽暗自警惕,面上却附和着笑道:“外头的确是热,进了陛下书房,只觉得如同两重天地了。”说着,接过小内侍递上的凉茶一口气灌了下去,一脸满足地道,“可活过来了。”
皇帝看他这样子,不禁摇头:“大日头底下进来,这凉物儿也不好直着脖子灌的,平日里你跟朕讲那养生之事说得头头是道,如何到了自己就不知保养?莫仗着年轻不在意,真坏了身子,日后有你受罪的时候。”
以皇帝之尊,说这些家常话实在已是亲厚之极,虽说是责备的话,却透着关怀。汪直连忙放下杯子低头道:“是。奴婢平日里也还记得的,只今儿一路过来,实在是渴得糊涂了。”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这样大热的天气,你一声不吭就跑回来,活该渴死!”
汪直仿佛这会儿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这样回来有抗旨之嫌,连忙跪下:“奴婢该死!只想着书信怕不稳妥,竟然就自己跑回来了。请陛下治罪。”
皇帝又哼了一声:“你且说说,究竟是为什么事?若是说得不好,朕定要狠狠治你的罪!”
汪直且不起来,只目光向左右环视一周,皇帝便摆了摆手,门口站的内侍宫人立刻都垂着手悄没声退了出去,只留下了怀恩在殿内伺候。
太子顶着大日头到书房的时候,就看见殿外廊下站着一圈人,隐隐听见殿内有什么东西被掷在地上,皇帝的声音传出来:“混账!又是白莲教!”
秦良跟在太子背后,悄悄扫了一眼廊下的人,便见阶下一个小内侍虽低着头,却竖了耳朵仔细听着殿内的动静,不由得心中暗暗冷笑。
在宫里,贵人们若是屏退左右,那自是有些话不能让下头人听见。若是本分的,在殿下候着传唤自是应该,却不该去听殿内的动静。这小内侍如此这般,少不了是给谁打听消息呢。
虽说皇帝在殿内发脾气,但太子来了,总是要往里禀报的。一众宫人中为首的在殿外小声报了,片刻之后怀恩从里头出来,将太子迎了进去,一众随侍之人都极有眼色地留在了外头。
书房之内,皇帝果然沉着脸,见太子进来,脸色也并未十分和缓,只道:“太子年纪也不小了,听听也好。这白莲教固是可恶,拿着白莲教做文章的人,尤其可恶!”
太子有些不解,汪直连忙道:“殿下有所不知,有人于京城之内放出传言,说有白莲教徒借武举之机兴风作浪。经臣派人细细查过,多是无稽之谈。只怕是有人想以此阻碍武举进行,故意造谣生事。”
太子不由得皱起眉头:“武举大事,是为国家选取栋梁之材,这些人为何要阻碍武举呢?”
皇帝赞赏地看了太子一眼:“你能思虑及此,已是难得了。”
“殿下睿智,深肖陛下。”怀恩适时在旁边奉承了一句,看了汪直一眼,“据汪内官所查,似与西北有关。”
其实叫怀恩说,这事儿十有八-九,跟尚铭梁芳等人脱不了干系。阻碍武举,为的不就是叫汪直办砸这差事么?主要是,这些举子来自天南海北,能在短短时间之内尽知这些人的底细,寻了合适的人选栽上白莲教的嫌疑,还能造出些看着十分逼真的证据来,这事儿大约也只有东厂和锦衣卫干得出来了。
怀恩在这宫里呆了几十年,举凡内宦倾轧之事,他见得多了。这事儿他能想到,他可不信汪直想不出,可汪直半句话不曾提起尚铭,却扯到了西北去,这倒有点怪了。
太子也转眼去看汪直。他并没有怀恩这般敏锐,可是之前宋端午之事他却是知道的,这会儿不免也怀疑起尚铭来:“这些举子都在京城之内,西北距离太远,如何能做这番手脚?”
汪直面色不变:“殿下所言有理。按说鞑靼居于关外,这手是万伸不到京城来的,可——臣只怕如今白莲教与鞑靼勾结起来,内外为患。”
其实回京之前,萧谨并不是跟他这么商量的。依萧谨的意思,稳扎稳打,把武举的事办好是最要紧的。另外,也可借此机会把尚铭编造李子龙复活的事儿再在皇帝面前提一次。
皇帝是个心软念旧的人,可天下帝王,最容不得的就是不忠。尚铭欺君一次,皇帝尚可恕他,再欺君第二次,尤其用的还是同一手法,皇帝必然忍不下,纵然有万贵妃替他说话,皇帝对他的宠信也必将大减,或许东厂那里,就能有法子分了他的权去。
汪直当时是答应了,可回京这一路上,他把这事儿再琢磨了一遍,却觉得萧谨这法子并不好。
其一,万贵妃如今正在笼络尚铭,倘若他真把尚铭掀了下去,惹得万贵妃不悦,对他有害无益。其二,即使尚铭地位动摇,东厂那里皇帝也不可能让他插手,到时候还不知便宜了谁,他又能得什么好处呢?其三,他想出去带兵,不想再窝在京城里跟这些人勾心斗角,他等不及了。
有这三点,到了皇帝面前,汪直说的话就改了:“殿下定也知道,这些年各地缉拿白莲教徒,大有成效。”
“其实这白莲教,也无非就是蛊惑人心。”汪直侃侃而谈,“除了几个真正的匪首,其余教徒,有少部分是穷凶极恶之人,多数却只是愚民。若遇天灾人祸,他们活不下去,便易被白莲教所诱,入伙造反。可若是能得温饱,他们又何必干这些会诛家灭族的事呢?”
这一番话其实是萧谨所说,不过汪直觉得很有道理,说完之后还要补充几句:“如今陛下在位,抚恤四海,百姓安居乐业,受蛊惑之人自然大大减少。再加上地方官吏及锦衣卫数次缉捕,如今白莲教虽说尚未能一网打尽,人数却也并不多了。尤其在中原重地,他们已经有些站不住脚,只得往边地龟缩了。”
若说如今百姓是安居乐业,那确实是有点言过其实,可这种马屁,是个皇帝都喜欢听。皇帝面色便柔和了许多,点头道:“你说得有理。”
太子也得承认汪直这些话是有道理的,天下太平,造反的人自然就少,这是绝不会错的。百姓有吃有喝,谁没事去造反呢?可说白莲教与鞑靼勾结……
汪直正色道:“殿下试想,白莲教在中原存身不住,也绝不会甘心被剿的。他们若想求援,该去寻谁?鞑靼世代与我朝为敌,便是这些年也扰边不停,只是难以入关罢了。可若是白莲教找上他们,里应外合……”
皇帝悚然而惊:“不错!”鞑靼到底是异族,就是派细作混进来,辨认也容易些。可若是有白莲教徒做内应,这就麻烦了。
汪直趁热打铁:“且这些年边境生事,有些细想起来,确有疑点。”
他想领兵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对边关战事的消息收集得颇为齐全,当即就列出几件事来,对皇帝道:“奴婢从前虽觉可疑,但到底不敢确认。只此次有人竟真真假假扰乱武举,奴婢才觉得,这手法颇为熟悉,岂不是正是细作惯用的疑兵之计?奴婢只怕白莲教已与鞑靼勾结日久,所以赶着入宫来回禀陛下。”这一次,他一定要说动皇帝,让他前往边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