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果然回京了?”梁芳正在喝茶,闻言眼皮一掀,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他对面的尚铭嘿嘿一笑:“正是。我也未曾想到,动一个宋氏,竟然能让汪直悄悄回了京城。还是梁公料事如神哪。”
梁芳矜持地笑了笑。其实他知道尚铭这是有意奉承。近来为了宋氏封女官之事,他们两人闹得颇为不愉快,可倘若一直如此,又有些不利。因此这些日子,两边各自端了一会儿架子,便又不约而同地又软化了下来。
虽然尚铭手里掌着东厂,极得皇帝信重,但梁芳心里却有些瞧不上他——十余年来东厂威风尽有,可还不是被汪直捉到空子就又建了西厂?若是尚铭顶用,西厂岂有建立的机会,汪直又怎么会有了今日之权势?好比他的御马监,汪直怎么就插不进手呢?
不过,尚铭虽是个蠢货,却总还是用得着的,如今他先放下身段,梁芳自然也见好就收,笑了一笑便道:“尚公太高抬我了,当初我也只是想着试探一二罢了。不过据我所想,汪直这般潜回京城,恐怕不只是为了宋氏而来——尚公那里,可都安排好了?”
尚铭嘿嘿一笑:“梁公放心,都安排好了!什么落第举子闹事,什么白莲教余孽,汪直若敢在皇上面前提起此事,有他好看!”
说到这里,梁芳也不由笑了一笑:“正是。落第举子之事,可都是那徐少青所为。至于白莲教余孽——汪直随便拉过个人来就说是白莲教余孽,分明是急于在陛下面前铲除异己,不惜捏造事实,欺骗陛下了。”
“不错。”尚铭嘿嘿一笑,“谁不知那徐少青分明与萧谨是一伙的,假意闹翻,就为了留在京城煽动众举子闹事,意图栽赃给我。至于白莲教……”他声音忽然一滞,连连干咳了几声,仿佛喉咙很不舒服。
梁芳心里暗笑——尚铭这一招真真假假,其实是吸取了自己当初的教训才想出来的。
想当初,那白莲教妖人李子龙明明已经被锦衣卫捕捉并正法,尚铭却硬是编造出李子龙复活的消息来,并因此在皇帝面前得了能干忠心的名头,借此机会大立功劳,连万通都被他硬生生挤到了下风。只可惜后来被汪直捉到实证,戳破了这个谎言,搞得尚铭好大没脸。若不是那时万贵妃想要拉拢他,替他在皇帝面前说了好话,只怕尚铭今日在宫中的地位早就大不如前了。
不过,尚铭倒是吃一堑长一智,如今原样把这法子用在了汪直身上。假意拉拢徐少青,却借机递去了假消息。若是汪直真以为他弄了些白莲教徒混进来冒充举子,将此事揭开来,必会发现那所谓的白莲教身份都是子虚乌有。到时候皇帝不免会认为汪直栽赃尚铭,竟拿白莲教来做文章,或许想起当初尚铭干的好事,便会以为汪直也不过如此,所谓的忠心,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事情没有关系到自身利益罢了。一旦用得着,便是汪直,也一样会欺骗皇帝,只图倾轧异己,独揽大权。
不过这事儿虽然有用,却也免不了要把尚铭当时的蠢事再揭一遍,尚铭的脸上怕也不好看。所以说这就是蠢人,只想着怎么才能伤敌一千,却想不到自己说不定也要自伤八百。
梁芳心里暗笑,嘴上却道:“汪直口口声声说忠心,却先是弄来一个宋氏,又拿着白莲教欺骗陛下,到时候陛下和娘娘都厌弃了他,那时……嘿嘿,西厂若是因此关闭,只怕就再也别想重开了。”这可跟被人弹劾不一样呢。
至于说尚铭当初那事儿再被揭出来,这对他梁芳有什么坏处吗?若是尚铭因此在皇帝面前失宠,说不定有一天他还能兼领御马监和东厂呢?毕竟尚铭手里那些人马和权势,也委实是颇为诱人……倘若他能把东厂拿在手里,贵妃岂不更要倚重了他?
尚铭跟梁芳打过多少交道,焉能不知他此刻是在幸灾乐祸?自然也不会傻到自己提起从前的事,让梁芳再多几分笑料,便顺着梁芳的话说下去道:“娘娘那里,梁公还要再使把力,万不可让他再翻起来了。”
万贵妃于皇帝,实在是太有影响力。汪直原先也是万贵妃面前的红人,尚铭还真怕万贵妃心一软,再让汪直翻了身。汪直不但精明能干,还年轻,要不一下子踩死他,他还真有东山再起的资本和时间呢。
“放心。”梁芳嗤地一笑,“他将宋氏弄进宫,又得了陛下青眼,这可是犯了娘娘的大忌!这一回,不管他提不提宋氏,包在娘娘面前都讨不了好去!”
尚铭这才放心,忍不住也眯着眼睛笑了笑:“那我就放心了。梁公看,汪直这秘密回宫,我该何时报到陛下面前去才合适?”
汪直是奉旨出京办差的。后来在梁芳撺掇之下,皇帝令内侍传了口谕,让汪直办完了武举的差事再回京城。如今皇帝还没下旨宣他回来,按说他是不该回京的,便是要回京,也该先向皇帝请旨。眼下他悄悄自己跑回来,皇帝若不追究也就罢了,若追究起来,治他个抗旨之罪也是应该的!
梁芳想了一想:“尚公还是该尽快报与陛下。一则也显得东厂恪尽职守,二则,也是尚公谨慎处。”不管得了什么消息,都要先报与皇帝知晓,这才是忠心呢。
这与尚铭的想法倒是不约而同,当即起身:“如此,我这便前去报与陛下。”
尚铭一走,梁芳身边伺候的小内侍上前来收拾,见梁芳嘴角含笑仿佛心情极好,便大着胆子凑趣道:“若是汪直倒了台,爷爷把西厂接过来,也就用不着东厂了。”
梁芳轻轻踢了他一脚:“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你懂个什么!”西厂只会关闭,不可能再由旁人接手,实在是可惜啊。
小内侍挨了一脚,也不躲,只嘿嘿笑着道:“这东厂在别人手里,实在可惜了,若是爷爷接手,必有大用……”
梁芳也是这样想啊,然而话却不能说出来,便又踢了小内侍一脚:“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叫人去瞧瞧,汪直进了宫——”他话还没说完,就有别的小内侍飞一般跑来送信:“爷爷,汪直悄悄进宫了!这会儿像是往皇上的书房去了。”
“他倒是快——”梁芳冷笑了一声,“这是悄悄去皇上面前给尚铭上眼药去了。”当然,肯定少不了还要捎带上他。不过,那可是个陷阱,汪直啊汪直,你只要跳下去,包你跌个骨断筋折!只不知道这会儿,尚铭在皇帝面前先铺好了路没有。
“可太子殿下也过去了……”小内侍跑得太急,后头这句话要喘了口大气才补上。
梁芳的好心情顿时打了折扣:“太子?这会儿太子不是该在读书么?”
“听说是今日的师傅打翻了茶盏,只得告了失仪出宫换衣裳去了,太子便提早下了课……”师傅们进宫来教书,仪容可是不能有失的,然而又不能带着换洗衣裳进来,这会儿打湿了身上,可不只好赶紧出宫去?
“今日是谁当值?”
小内侍想了一想,报出个名字来。梁芳的脸色顿时又黑了几分。
给太子做师傅,自然是极荣耀也极重要的差事。当初为太子择师,固然是皇帝精心挑选,但万贵妃也想法子往里头安插了人手。一来,是为多知道些太子的动向,二来,若能教导得太子与贵妃亲近,岂不更好?
当然,后者目前看来并无成效。太子性情温和,可却颇有主见,虽然万贵妃安插的人数次试探,太子却始终不为所动。
太子对于自己这几位师傅,平日里也是十分尊敬的,如这等打湿了衣裳令人失仪之事,前所未有——梁芳在这瞬息之间,已经想到了无数的阴谋诡计:今日教书的师傅正是万贵妃悄悄安插进来的,太子敬重所有的师傅,却偏偏让他出了丑,可见其心中对万贵妃……
梁芳微微眯了眯眼睛。早先万贵妃想换太子,其实他并不积极。邵妃之子才刚刚出生,养不养得大都两说呢,太子却已经在读书了,废长而立幼,谈何容易?储君事关江山,纵然万贵妃再得宠,这事儿皇帝也不能对她言听计从。
只是看眼下这样子,萧谨进宫做武师傅虽没几天,却与太子十分投契,堂堂的太子,竟对宋氏都上起心来。这会儿急巴巴的赶去书房,只怕是要替汪直掠阵了吧?若汪直真因着萧谨又得了太子的意,日后太子登基,哪还有他梁芳的立脚之处呢?
梁芳的脸色越发阴沉了起来:“万通也是蠢货,自己手下一个锦衣卫,都收拾不清……”当初若不是万通脑袋进水,把那姓萧的派去岭南,他又怎会丢了一座银矿,闹到如今手头不如从前宽泛不说,还在皇帝面前费了好些力气,才总算撇清了自己。
如今这眼看着一年又要过半了,端午节他好歹给万贵妃送了一份合心意的礼,接下来万贵妃生辰,还有年节,那礼还没着落呢。外头没了这一笔进项,他还得另想办法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