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谨这会儿，正跟汪直对峙。
伺候汪直的小内侍站在营帐外头心惊胆战，手里捏着外头送进来的纸条却不敢进去，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只听啪地一声，不知是杯子还是茶壶又遭了殃，接着便是汪直的怒吼声：“萧九畏！你竟敢在本公眼前摔摔打打！知不知道你有今日的前程，都是谁给你的！”
小内侍人在门外，都被唬得一缩脖子。的确，他还从未看见有人敢在汪直面前摔东西——当然，除了皇上和贵妃之外——就连宫里头生了皇子的娘娘们，见了汪直也都要客客气气的。这位萧副千户，实在是太大胆了。
营帐之内，萧谨一脸寒霜，把手里的册子往汪直面前的案子上一摔：“那多谢汪大人了。这前程我不敢收，今日就还你！”
“你——”汪直一手指着萧谨，气得简直要发抖，“你还，怎么还？”
“我这就回京城去。”萧谨冷冷地道，“想来用不了几个时辰，就会有人向陛下参奏我擅离职守，锦衣卫那边自然会处置。”
“你，你——”汪直简直难以置信，“你就为了一个女子，连前程也不要了？”
萧谨的怒气再压不住：“我说过，这是我要明媒正娶之人！汪公敢是将我说的话都当作放屁了？”汪直可恨在自作主张，甚至还要替他也做了主，不但得了宋端午的消息不告诉他，还要刻意封锁了消息。若不是他多了个心眼，还由宁慎家里留了一条线，只怕这次宋端午真的要被万通纳了，他都不知道！
不错，他能升职如此迅速，的确得益于与汪直相交。可是功劳都是他自己拼出来的，且他为汪直出谋划策，也并不是白受他的恩惠。若是连这样的事汪直都能替他拿了主意，那日后他岂不成了汪直手里的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要听他指挥？
“一个女子……”汪直有点心虚了。萧谨的确说过他要娶宋端午，但他其实没怎么放在心上——宋端午又不是什么名门贵女，便是没了她，萧谨也不是就要打光棍了。然而这会儿被萧谨直问到脸上，不免觉得理亏，只是他素来不肯低头，仍旧嘴硬道，“我也遣人去与她说了，只管说是已然议了亲，拖上一拖……等我回了京城，自然有法子……”
萧谨不再理他，一指摔到他面前的册子：“这是你要的东西。也算我与你结识一场，善始善终。”说罢，转身就出了营帐。
“哎——你站住！等等！”汪直喊了两声，见萧谨如同没听见一般径直去了，面子上便有些挂不住，随手把桌子上剩下的一个茶杯也摔了出去，正好摔在刚进来的小内侍脚下。
“又有什么事！”汪直低吼了一声，烦躁地把那本册子打开来看。他一目十行，扫到后头脸色便微微一变，抬头便道：“去，把萧谨给我叫回来！”
小内侍手里拿着纸条还没敢说话呢，闻言战战兢兢先将纸条奉上：“爷爷，这是京里送过来的……”
“又是什么！”汪直没好气地把纸条抓过来，只扫了一眼脸色就变了，“都是一群没用的东西！快，去把萧谨叫回来！”
小内侍也不知纸条上写的什么让汪直这样大发雷霆，连忙转身跑了，不一会儿哭丧着脸回来：“爷爷，萧副千户不肯过来，正、正在收拾东西呢……”
“什么？”汪直不由得怒火又往上冲了丈把高，“他还真要走？”
小内侍战战兢兢道：“奴婢瞧着是真的……还叫人去寻宁大人，说是也回来收拾东西……”不但自己要走，还要把那位宁试百户也带走呢。
汪直脸色铁青，这才发觉萧谨并不是在吓唬他，而是真要跟他翻脸了。
若说汪直的脾气，那真叫一个软硬不吃，除了在皇帝和万贵妃面前，向来都是只有他给别人翻脸，没有别人给他翻脸的份儿。萧谨这样的不给他面子，若照他从前的脾气，立刻就要撕破脸皮。可这会儿先看了册子，又看了京里传来的消息，这脸不知怎么的就翻不过来，坐在几案后头运了半天的气，还是拉着脸自己起身往外走。
小内侍颠颠在后头跟着，待看见汪直是往萧谨的住处走，不由得眼睛都瞪圆了。这次汪直往西山来，把黄喜留在外宅里管事儿，黄喜便提拔了他跟着来伺候，走之前也把汪直的脾气与他大略讲了讲，叫他好生伺候。
黄喜当初说的最要紧一条，就是伺候的人要依着汪直的心意，千万莫想着什么忠言逆耳。这事儿还轮不着他们来做，更不必说汪直是绝不吃这一套的。
黄公公言犹在耳，小内侍眼睁睁看着汪直走到门口，又回头冲他瞪了一眼：“外头伺候着，不许人进来！”说罢，臭着一张脸推门就进去了。他下意识点点头，这才发觉自己眼珠子努得太厉害，已然有些发酸。
汪直自己也是郁闷异常。他几时向人低过头？可这事儿又的确是他没办成——番子递进来的消息，说是杨家那边悄没声的已经跟万安的侄女换了庚帖，宋端午虽去了杨家，却未能成功。
这下可就糟糕了。除了杨家，这会儿随便说跟哪家结了亲，在万贵妃那里都糊弄不过去，反而要添个欺上的罪名。汪直自诩算无遗策，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所以才把这消息瞒着萧谨，好叫他专心办完了武举的差事。谁知道这下子失了手，万通的聘礼都送到宋家去了，眼看一切都无可挽回，他在萧谨面前无法交待，心里不免就有些发虚。
只汪直此人，是绝不会认错的。萧谨若是因此便把手里的差事扔下不办，汪直只会恼火。偏萧谨已经把该办的事都办好了，这才跟他翻脸。如此一来，一方是虽然恼火仍旧善始善终，另一方却是自以为是搞砸了锅，两边一比较，就算汪直再嘴硬，也觉理亏起来，只得拉下了脸皮，自己跑来找萧谨。
不过他不是会跟人道歉的性子，虽自己先拉下面子跑了来，说出来的话却仍旧硬梆梆的：“你还当真要走？”
这话都说了几遍了。萧谨头都不回，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冷冷地道：“那册子汪公看过了吧？如今我能做的都做了，汪公也不怕有谁再来分我的心，耽搁了汪公的重要差事。既然用不着我了，我自然要走。”
汪直心里的小火苗不由得又蹿了蹿，却又被他自己按了下去，干咳了一声道：“我岂是怕你耽搁我的差事，还不是怕你自己坏了前程……”其实他心里确实是怕萧谨分心，坏了这次的武举，从而耽误了他以后领兵的大计，但嘴上却是绝不能承认的。
“我的前程，从此就不劳汪公费心了。”萧谨把包袱打好，就往背上一背，“此事之后，汪公得遂心愿，也就用不着我了。既然如此，我何敢再劳动汪公呢？”
汪直脸上挂不住，终于一拍桌子怒道：“我是算岔了些，但不过一个女子——大丈夫只患事业不立，何患无妻？为了这个，你就连前程也不要了？我看你也就是个没出息的罢了！”
萧谨冷笑：“多少人说汪公要领兵不过是好大喜功，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军功，连手里的权势荣华也不要了，只想去边关吃沙子。我看汪公也就是个糊涂人罢了！”
汪直被他噎了个死，半晌才嘴硬道：“宋氏岂能与军功相比……”话说得却是有些底气不足了。盖萧谨的话自不是说宋氏与军功等同，而是告诉他人各有志，饶他是谁，也不能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擅自替人作主。
汪直自己就最恨被人左右。如今想想自己干的这些事儿——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些年他虽然早把圣人训扔到脑后去了，但毕竟在内书堂是读过的，这会儿再想起来，也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说起来汪直此人，极是要面子。不过他的要面子不是死不认错，而是以大丈夫自居，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会儿支吾了两句，自觉再说什么也有些不够磊落，索性把脸一拉，沉着声道：“这事是我想得岔了，你说怎么办吧？”
萧谨其实带的行李只有几件换洗衣裳罢了，若是真要收拾起来走人，不过是片刻的工夫，哪还会磨蹭到汪直过来？这会儿见汪直认了错处，脸色方缓和了一些：“汪公可是真心想帮我？”
其实早在他得知宋端午入宫，万贵妃莫名其妙就不悦之后，便猜到了原因，也想到了对策。只不过百密也终有一疏，此次梁芳等人竟是一意要置宋端午于死地，偏他在京外不能回去，原先想好的法子尚未来得及施行，便落了下风。如今主意虽然是有，却是还要借助汪直，是以他虽然愤怒，却还是先把那册子扔给了汪直，之后才翻脸要走，又在这里磨蹭，直等到汪直过来服软。
汪直也是光棍。都已经认了错处，便也不端着架子了。萧谨说话既缓和，他便也痛快道：“我自然是真心的。此事若你还有法子挽回，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说话。”
萧谨就等他这一句话，遂放下包袱，反而向他拱手行礼：“汪公若肯相助，我这里先行谢过了。”
汪直自己干砸了事，萧谨却还先向他道谢，饶是他也觉得有些脸上发热，忙侧身避过了，道：“你莫说这些虚话，只管说罢，要我做什么？”
萧谨笑了一笑：“那就请汪公回京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