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人忧心忡忡之时,宋端午已经到了杨家门外。
杨家的大门已经换了一扇新的,上好的松木,油了清漆,还能闻到些木头的清香,比起从前那扇被撞歪的门来,真是鸟枪换炮了。
再看院子里头,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当日被西厂番子们折腾坏的花木,如今已经新换上了,更有两棵石榴开得好,那花跟火焰似的红得耀眼,衬着新粉过的屋子外墙,格外显得明媚。
宋端午在院门口站着怔了一会儿,还是屋里头有人走出来,方才看见了她:“宋姑娘?”
这出来的人正是杨复。比起数月前刚从西厂出来时瘦骨支离的模样已然丰润许多,又像是当初金榜高中时那个风姿俊秀的探花郎了。只是不知怎么的,身上少了些意气风发的模样,似是老成了许多。
“杨大哥——”宋端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杨复。从前杨复穿的都是布衣,只是杨婶针线好,衣裳做得极为细致,并不显寒酸潦倒,倒有几分读书人的雅致。不过他今日穿的却是软缎衫子,宋端午虽然不大懂衣裳料子,但看那润泽的缎面,就知道定然价值不菲。
杨复见宋端午打量他身上衣裳,脸上略有几分尴尬,轻咳了一声:“听说你去了御窑,又烧出了彩瓷,还得皇上亲口加封女官,真是恭喜了。母亲一直惦记着你,只是御窑那地方过去不便……还未向你道喜呢。”
“我也许久未能来看望婶子,婶子可好?”宋端午一点都不想提御窑的事儿。原先是凭着一股子冲劲来寻杨复求助,可如今见了杨复,话又说不出来了。
“母亲身子好多了。”杨复说到这里,脸上才露出点真心的笑容来,“上次吃药用的还是你的银子,母亲说你怕是把攒下的盘缠都用了,总惦记着要还你……”
他一边说,一边把宋端午往屋里让:“娘,宋姑娘来了。”
“午姐儿?”杨婶从厢房里出来,身上穿的却是件月白绸衫子,头发整整齐齐地梳着髻,上头插了枝银鎏金的如意头簪子,虽不十分奢华,比起从前却是判若两人了。尤其脸色红润了许多,不是从前总有几分黄瘦的病容,竟是个颇为雍容秀美的妇人。
“总算见着你了!”杨婶见了宋端午也是一脸惊喜,拉了她的手道,“自你去了御窑,我这心里就吊着放不下。直到前几日复儿回来说,你烧出彩瓷,还得皇上封了女官,这才算放下心来。听说你还要再烧更好的彩瓷,怎么今日得闲过来?”
宋端午听见彩瓷两个字,心里堆积着的愤怒与委屈突然冲上来,眼圈瞬间便红了。杨婶还从不曾见她哭过,登时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快,快坐下慢慢地说。”
杨家屋子里的陈设也变了好些,桌椅都是新的。杨婶拉了宋端午坐下,便以眼神示意杨复退了出去,自己拿帕子递给宋端午:“究竟是怎么了?可是你家里又难为你?”
宋端午紧捏着帕子,半晌才将眼泪忍了回去,低声道:“我今日来,是来……是来求婶子的……”
太子着人把消息送到御窑的时候,简直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打在她头上。她想过万贵妃不会善罢干休,可没想到来得这般快,更没想到会这般恶毒。
如今她已经是七品女官,无论谁再想杀她都得掂量掂量,比不得从前只是一个小小工匠,便死了也没多少人过问。可万贵妃这一招却是另辟蹊径,虽然不是杀人,却能让人生不如死。
小内侍来送信的时候,一脸同情:“殿下说,此事姑娘要赶紧想办法,最好是姑娘家里已经定了亲事……”若已有婚约,便是皇帝也不能硬让人退了亲事,更何况是贵妃呢?虽然贵妃定然还会想别的法子,但至少不必去做妾了。
“竟然让你去做妾?”杨婶气得满脸通红,“贵妃怎么如此——”
宋端午苦笑了一下。万贵妃是个外人,看她不顺眼想要整治她也就罢了,可她的家人——饶是太子苦心帮她避免了皇帝亲口指定亲事,可她那些家人,可有哪个肯替她出头?不要说远在江西对她不闻不问的宋襄,单说在京城的宋振,只怕巴不得她能去万通家里,这可不比当初把她送给马太监更能得些好处?
“你那大伯——”杨婶叹了口气,“若是你养父母在便好了……”别看宋大石和张氏只是乡下愚夫愚妇,只怕到了万贵妃那样的人面前,也敢梗着脖子替女儿说话的。而宋振这等人,说是念了多少年的书,那书怕是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就连良心,大约也是被狗就着书一起吃了。
“所以,我——”宋端午紧紧攥着双手,头都抬不起来,“我只有来求婶子和——杨大哥……从前在村里的时候,我娘也有意……并不是我真要攀附杨大哥,只求拖过这一时,我定然另想法子,绝不拖累杨大哥!”
屋子里一片死寂。宋端午惴惴不安地抬起头,就见杨婶一脸为难,半晌才叹道:“午姐儿,不是婶子狠心不肯帮你,实在是——你杨大哥,已经跟万阁老府上在议亲了。”
宋端午耳朵嗡嗡作响,半晌才能听清杨婶在说些什么:“……庚帖已经换了,已经准备下定……”六礼之中已经走了一半,这亲事实际上已经算是定下来了,万府那边连成亲的日子都挑好了。若是这时候传出杨复从前跟人定过亲,却要如何向万府交待?
宋端午有些茫然地四顾,才发现屋里的陈设变化的不止是桌椅。几间房子都是粉刷一新,西厢房的帘子半卷着,能看见里头几乎是空的,倒是东厢房里堆了好些东西,窗下绣架上还绷了一幅帐子,上头满绣着精致的石榴葡萄等花样,一看就是杨婶的手艺。
“西厢房是留着万家姑娘摆嫁妆的……”这小院他们已经买了下来,确切点说,是万芳叫司音送了一笔私房银子来,让杨复把这院子买下来的。毕竟成亲之后还租着别人院子住,总不像个样子。而万家再怎么喜爱这个侄女,也没打算给她陪送什么宅子田土,倒不如就买了这个小院的好。
范娘子在上回杨复入狱的时候来闹过一场,后头见杨复出了狱且官复原职,便有些担心被杨家记恨,颇有几分惴惴。及至听说杨复要跟万阁老的侄女结亲,更是吓得不轻,不但上门赔礼,还有心把这个院子干脆就送了杨复。及至听说杨家要买这个院子,简直感激涕零,若不是杨复坚持,怕是连银子都不肯要。饶是如此,也只报了当初买下这个院子的数目,比起如今这院子的市价来,至少减了三成。
“这屋里新添置的东西,也是万家姑娘的私房……”杨复之前只靠俸禄养着两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哪里攒得下银钱来?定亲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倒是很有些人以贺喜为名上门送银子的,杨复只捡几个同僚处收了些纸笔之物,银钱一概不取,那些想通过他攀上万府的人,更是都被客客气气打发了,礼物自然也是原样奉还。
可既要成亲了,总不能还用着那被打歪的门,院子里头还是那些被糟践了的花木,少不得要收拾一下,自然也只能用万芳送来的银子了。
杨婶环视四周,轻轻叹了口气。要说她对这门亲事也并不十分满意,可万芳也算是用心的了,不但送了银钱来,还送了一根参给她补身子,甚至还有衣料首饰之类。便是为了自己成亲的时候撑门面,也是有心了。只是尚未成亲就先花了儿媳的私房银子,细说起来,连这院子里一草一木,其实也都是万芳的,将来这日子……
杨婶的目光落在那尚未绣好的帐子上。她供杨复读书应试到如今,实在已经熬得快要油尽灯枯了,杨复不让她再做针线补贴家用,她也只能绣些家用的东西表表心意。这帐子上绣的皆是“多子”之物,但愿有生之年见儿子有了香火传承,便是将来去了地下,她也能去见公婆和丈夫了。
杨婶想到孙子孙女,不由得有些出神,等回过神来,宋端午已经立起身向她道别:“恭喜婶子了。我不知杨大哥有喜事,不曾带贺礼来,婶子别怪。我出来时间久,也该回去了。”
“午姐儿——”杨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你,你等等。”
宋端午虽然知道杨家不可能再与她提什么亲事,听见这句话仍旧生起一丝期盼。杨婶却从屋里拿了个荷包出来:“复儿下狱那会儿,多亏了你。婶子知道你把攒的银钱都拿来抓药了。这会儿……婶子没什么帮得上的,这些——你定要收着……”
宋端午心里一阵失望,勉强笑了笑,把荷包接了过去,连里头是什么东西也没看,便转身走了出去。
杨婶站在大门口,看着宋端午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回头便见杨复从厨房走了出来,也站在院子里。母子两个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杨复才低声道:“总是我们对不住宋姑娘……”
杨婶苦笑了一下。还在小陇村时,她就曾对杨复说过,日后要报答宋大石一家,可如今宋端午来求助,她却只能拒了。
这时候再说什么日后报答的话,简直就是自欺欺人,也未免太过虚伪,杨婶只能苦笑着道:“我们也是没办法。如今亲事已经定下来了……”
杨复嘴唇动了动,他想问问母亲,若是今日没有与万府的亲事,他们是否就会认下与宋端午的亲事?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此时说这些又有何意义?何况,便是他扪心自问,结果也未见得会怎样,又何必再对母亲刨根问底呢?
千百种滋味在杨复心中搅成一团,最终只能说了一句:“也不知九畏知不知晓此事,或许他能帮得上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