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谨的话一点都没错,这时候,宋家已经乱成一团了。
宋大太太瘸着被红绫自马车上扶下来,便把跑来门口的宋端云吓了一跳。她原是想看看宋端午回来等着做妾会是副何等凄惨的模样,不想却看见自己母亲一身狼狈:“母亲这是怎么了?”
红绫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说。宋大太太盛气而去,末了却是跪在宋端午面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还有那许多下等的工匠在旁指指点点,这等奇耻大辱,怎么好说得出口?
宋大太太自己当然更不想说。可是这口气又怎么咽得下去?偏偏宋端云不知内情,还在不停追问:“母亲究竟怎么了?可是摔到了?不是说要把那个贱丫头带回来吗?那丫头人呢?”
“你安静些成不成!”便是自己女儿,宋大太太也烦得不行了,“那丫头没回来!”
宋端云并没把母亲的训斥放在心上:“为什么没回来?不是说这几天就要她回来等着出嫁?”她可是早就想好了,这几天一定要“陪”着宋端午,好好帮她“憧憬”一下去万家做妾的“好日子”!
宋大太太被她烦得受不住,沉着脸骂青眉:“你是死人?姑娘这么抛头露面的跑到大门口来,成什么样子?你不会劝着点?”
青眉平白又挨了一顿骂,只能低头不语。红绫忙道:“太太别生气,先回房搽些药油要紧。至于那个丫头,饶她再得意,等进了万府大门,也就由不得她了。”
宋大太太这口气实在憋得难受,咬着牙道:“你说的是!等她去了万家,是死是活也不关我们的事!”话虽说得强硬,到了末了却又忍不住有些不放心,“不过——若她真死在万府……”
红绫冷笑道:“太太怕什么。嫁出门的女儿,若是死在夫家,只有娘家去问罪的份儿。纵然咱们不好去招惹万府,那也没有万府反过来追究的道理不是?再说,她现在嚣张,可万府那是什么地方?万大人管着锦衣卫,那可不是没有手段的人。她在咱们家能要死要活的要挟,可到了万府——哼!奴婢可听说过,那被锦衣卫抓了的人,想死都死不成!如今,只要咱们好生把她送出了门,那后头再有什么就都不关太太的事了。”
“你说得是!”宋大太太一片忧心都散了,只觉得神清气朗,就连膝盖似乎都不那么疼了,“今儿她这般嚣张,日后,我等着看她生不如死呢!”
宋大太太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由红绫搀着进了屋里,撩起裙子,只见两膝一片青痕,有些已经开始发紫。红绫取了药油来,小心翼翼揉起来。
宋端云仍是有些糊涂:“母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丫头竟然还敢动手打人不成?真是反了她了!这是忤逆!把她捉回来打死都不亏!”
宋大太太也很想问宋端午一个忤逆之罪。可这是她自己跪下去的,宋端午不但没动手,还摆出一副要被她逼死的样子。有御窑那许多人看着,如何能扣得上忤逆的帽子?
算了,反正万家婚期在即,到时候那贱丫头进了万家,落到了人家手心里,自有人收拾她!
宋大太太安慰着自己,又想起一桩好处来:“万家送的那几抬聘礼里头,那几颗珠子可收起来了?”
家里女孩儿去做妾,有一桩好事就是不必多备嫁妆。万家送多少聘礼来,回头再照着这个抬数陪过去就是了。
万家送的也都是一般东西,只是里头有一盒子珍珠,总计十二颗,大小不一。宋大太太看中了四颗最大的,颜色形状都不错,就想着拿家里的小珠子给换下来,到时候留给宋端云用。横竖这东西宋端午也没见过。
经办此事的红线忙答道:“太太放心,已经换过了。”
宋大太太这才有些满意:“可惜了,万家送来的东西也就这几颗珠子看得过眼。”也就只有这点便宜可占,说起来实在是有些亏了。
宋端云撇了撇嘴:“我可不要那丫头的东西,没得晦气!”嘴上虽说得硬气,可想到那几颗珠子颜色粉润,瞧着实在喜人,又有些舍不得。翻想到万家随意拿出些东西来纳妾都这般阔气,宋端午将来进了万家,纵然不得宠,大约锦衣玉食也少不了,那心里又跟猫抓似的难受起来。
所谓知女莫若母,宋大太太哪不知道宋端云是个什么性情,白了她一眼道:“那几颗珠子颜色又好,个头又大,若到珠宝铺子里去寻,少不得一颗就要价几十两。给你换了来,打一对珠钗,将来也好用。什么晦气不晦气的,那是人家万家送来的东西,又没经那丫头的手,哪就沾了晦气……”
正说着,只听外头小丫头气喘吁吁跑了来:“太太,太太不好了!”
红绫忙出去斥道:“什么不好了!张张皇皇的,有没有规矩?”
小丫头也顾不得被责骂了,喘着气道:“不是!外头——万府上回的管事来了,说他们家不娶咱们二姑娘了,要退亲抬聘礼呢!”
小丫头说得有点乱七八糟,屋里头宋大太太却听明白了,急得呼一下站起来:“什么!什么退亲?”
小丫头忙道:“人就在前头,老爷陪着,直嚷着叫太太把聘礼抬出去呢!”
前院,宋振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次来的还是上回送聘礼的那个万府管家,眼睛仍旧生在额头上,鼻孔朝天。只是上回来的时候,脸上好歹还有点笑容,这次却是板着个脸跟门板似的,只叫赶紧把聘礼抬出来:“还要早点回去呢。”
“大管事——”其实这个管事在万府也排不上什么号,不过是个小管事罢了,可宋振哪敢托大,陪着一脸笑容,“这是怎么回事?这——好日子都已经定下了,怎么这会儿忽然又要……”
万府管家狠狠哼了一声:“宋监生问我?我倒还要问问你呢?你们家这位二姑娘是怎么回事?明明是端午节恶日生的,却瞒了生辰想进我们万府,究竟有何用意!是不是想克我们大人?”
“这,这从何说起啊……”宋振见这一顶大帽子就要扣到自己头上,吓得腿都要软了,“我们怎么敢……这,这亲事不是贵妃娘娘——”
“住嘴!”贵妃娘娘这几天因为险些给弟弟纳了个命硬克人的姬妾,正满心的不痛快,在宫里发作了好几个人,就连宫里几个有头有脸的大太监都没得好儿。现在万府上下,没人敢提这桩亲事是贵妃娘娘主张的,这宋振哪壶不开提哪壶,简直找打呢。
“贵妃娘娘还不是受了你们家的蒙骗!你们家那二姑娘装得贤良淑德,贵妃娘娘还当她是个好的,谁知道她竟然是这样的命相,听说是一出世就把自己亲娘克死了!我们老爷这聘礼都送过来好几天了,你们家怎么半个字也没提?别的不说,这八字不知道拿出来合一合吗?分明是要蒙骗我家老爷!想着先叫你们家姑娘嫁进了门,我们老爷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再退亲,是不是?”
宋振被骂得狗血淋头,忍不住就想分辩两句:“不是我们家隐瞒……”万贵妃这个虽然不算指婚,可是她开个口,就算没有明旨,也跟指婚差不多了。万家更是强硬,直接就把聘礼抬过来一放,哪有让人开口的份儿?
再说这种事儿,按说都是男方家中来讨要八字,好去合一合看有否相克。然而宋端午不是正经的嫁人,只是去做妾而已。这娶妻六礼俱全,要合八字,可纳妾却没这么讲究。万家根本没提过八字的事儿,宋家当然只有唯唯应是,哪还敢节外生枝呢?
当然,在宋振心里,自是巴不得此事能成。别说当时他脑袋昏昏没想起宋端午的生辰问题来,就算想起来了,他也是不会说的。
可这会儿,这点私心自是绝不敢说出口,宋振只得辩道:“原以为娘娘圣明,都知晓的……”
万府管家直接往他脸上啐了一口:“娘娘每日有多少大事,还管你家这些个鸡毛蒜皮的事——你也不必多说,赶紧把聘礼抬出来,我还得回去复命呢!”
宋振也不敢多说,转头冲小厮发怒:“没听到大管事的话么?还不赶紧再去催催太太!”
宋大太太听了小厮传的话,只觉得脑袋都不会转了。一时之间她只能想到一件事——宋端午不嫁去万家了,那她今天在御窑这一跪,岂不是白跪了?她忍辱负重,就是怕宋端午不肯老老实实出嫁,惹恼了万家,连累了自家。可这会儿,宋端午根本不会嫁去万家了——若早知道,她今天为何要跪,怎么不就叫那贱丫头一簪子把自己戳死了,她还好看个笑话呢!
白跪了,白跪了!宋大太太耳朵里仿佛有个小人在拼命地喊,喊得她头都要炸了,两个膝盖更是火辣辣地疼起来。可是这时候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把涌到喉咙口的一股子腥甜硬咽下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去,把那些东西,给送到前院去!”
红线一个字不敢多说,连忙出去办了。这里宋大太太扑通坐倒在椅子上,想骂又不知该骂什么:“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绫已经去打听了来,小声道:“说是二姑娘生辰不好,所以……”
宋端云倒高兴起来:“这也好!万家都不肯让她做妾,那以后看谁还会要她!”
女儿这么说,宋大太太才觉得心口松快了一点:“你说得有理!”
宋端云笑起来,正要再说几句,小丫头又跑回来了:“太太!万府的管事在前头点检那些聘礼,说咱家偷换了送来的东西,要——要问老爷的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