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回家……”萧谨听了这句话,只觉得心都软了。
他所认识的宋端午,在歹人刀剑相逼之下仍能冷静自持,且能想出法子自救;被逐出家门也无所畏惧,自己找活计攒盘缠回家;即使被送到御窑,仍旧不慌不乱,专心钻研,独力烧出了彩瓷。总之,他所见到的宋端午,有勇敢,有坚韧,有聪慧,有热情,可就是没有此刻这般的脆弱,低着头仿佛刚刚出土的小苗,风一吹就会折断。
在御窑这种地方,即使唐窑官着意关照了些,宋端午仍是消瘦了。工匠的粗布罩衣穿在身上有些宽大,越显得腰如纨素。
十六岁的女儿家,身子已经渐渐长开,比萧谨在景德镇初见时高了些,也越发的玲珑有致。一绺头发从发髻里散出来,垂在白皙的颊边,随着风微微拂动。
萧谨几乎想把自己的手指替换了这绺乌发,不过到底还是忍住了。御窑这地方人多眼杂,若是有什么举动,别人不敢评点他,却少不得要议论宋端午。一个女儿家在这些工匠群里已是不易,若是再有什么,只怕名声就要坏了。
“你放心。等彩瓷烧出来,你就能回家了。”宋大石的役也服完了,他该找人去江西,把人接到京城来才好。
宋端午低着头,忽然觉得眼睛酸涩,自离了江西以来的委屈忽然全冲了出来,化作一颗颗温热的水珠,一滴滴落了下来。
“莫哭——”萧谨有点慌了手脚,一肚子主意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在身上掏了半天发现并没有绢帕一类,只得尴尬地收回手来,“莫怕,如今万贵妃十分喜欢你烧的彩瓷,又有汪直说话,该不会难为你了。”
宋端午哭了一会儿,觉得心里舒服了些,自己掏帕子擦了眼泪,低声道:“你今日又不教太子习武?”
萧谨见她收了眼泪,松了口气,才想起今日来的目的,忙道:“这些日子,我怕是不能再过来了。朝廷要开武举,皇上点了我帮忙操办,太子的武课也先停了。这几日要往城外大营里去,只怕要一直在那里住着。这些色料是田掌柜那边新收到的,你先用着,若是还缺什么,我已与唐窑官说了,只管送个信去田家。”
宋端午听见他提唐窑官,便想起唐窑官那日说的话,心里一阵伤心,低了头道:“我知道了。朝廷的差事要紧,你快去罢。”
萧谨左右看了看,见四边无人,便自怀里取了一只细长的纸盒出来:“去岭南时见着的,说是苗银,不值什么钱,只是将到节下,戴着应应景儿罢……”
宋端午将盒子打开,只见里头一支簪子,瞧着像是银的,细看却又不太像了。簪头上是五毒花样,却跟江西那边常见的式样有些不同,略有些野气,却十分精致传神。
云南苗银,其实就是白铜,入手略轻,却比银更坚硬。萧谨轻咳了一声:“这东西结实,倒也不怕磕碰,便用来防身也是好的。汪直也要操办武举,这些日子怕也顾不上这边,你带着,有备无患……”
其实汪直自得了武举这个差事,的确是一心都扑了上去,连西厂的事都不大过问,更不必提御窑。可萧谨却特意与他提了,安排两个西厂番子常往御窑这里来。至于说到防身什么的——那不是怕宋端午不肯收这簪子么。
要说簪子这东西实在是好。它是女子常用的饰物,用来防身最为方便。可这东西又有些别的好处,譬如说民间男女定亲,多有男家的母亲去女家,给未来儿媳“插戴”的。这插戴,用的就是簪钗一类饰物,由婆婆亲手给女孩儿插在髻上,这亲事就算定了。
有这“插戴”的习俗,簪子便多了一层意头。萧谨在广西那边办差时,为迷惑广西知府,有一阵子也装做无所事事,只在街上乱逛,便瞧见了这根簪子。虽说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却是极对景的。
宋端午的生辰不好,宋大石家一直瞒着,只说是端午节第二日。如今瞒不住了,这个日子自是无人愿意提起,也就更无人张罗着给她过生辰了。这簪子打的是五毒式样,正是端午节间好戴,捡端午那日送了,既不必提生辰,又算是送了生辰礼,岂不是正好么。只是武举之事汪直竟又举荐了他,怕是端午节间来不了,也只好提前送出了。
宋端午把簪子在手里捏了一会儿,犹豫不决。萧谨生怕她拒了,连忙道:“我得走了,你自己当心身子,若有什么事,只管去田家送信。”说完,逃一般转身就走,连唐窑官追着他要奉承,都不曾注意。
宋端午把簪子握在手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没精打采回了自己屋里,坐在床边发呆。
与她同屋的是灶上一个妇人,姓王,乃是家里男人病了不得来服役,孩子又小,便由这王氏顶替了来。便是京城附近人氏,相貌平平,性情倒是泼辣开朗,知晓宋端午是被伯父拿来顶替的,倒对她多照顾几分——盛饭时总多给半勺荤菜。
这会儿灶上刚忙活完,王氏回屋就见宋端午坐着发呆,手里捏了根簪子。这窑场里众人都是觌面相对,有什么事是大家不知晓的,自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便笑道:“这哪里来的簪子?倒是应时。”
御窑其实就这么大点儿地方,王氏市井妇人,又没有那许多顾忌,工匠堆里也去得,有什么不知道的?便是没亲见,也猜得出这簪子是谁送的。她倒的确是盼着宋端午好——萧谨是从五品的官身,宋端午一个工匠之女,若错过了萧谨,哪里再找这样好亲事去?
都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何况还是这样好亲事,王氏嘴里说着,便就着宋端午的手细瞧了瞧,正要赞这花样别致,便发现这簪子并不是银的,不由得噎了一下才道:“这花样倒是别致,怕不是京城里的东西……”若送首饰,怎的不送些好成色的,这东西手工虽不错,可这质地……莫不是真只想纳个妾,所以舍不得贵重东西?
王氏这般想着,心里便觉惋惜。她虽出身市井,可也听说过那些大户人家的内宅规矩多,妾可不是好做的。宋端午样貌人品都出色,还能写善画,就是一般读书人家的姑娘怕也比不得,只是出身低了,便是如今能烧出彩瓷这样稀罕的东西,也总归脱不了工匠之身,进不得官宦人家做正房。
宋端午并不知王氏心里是这般想的。这苗银虽不如银子贵重,但萧谨在岭南那地方还记得给她买东西,这份心意已是难得了。何况这花样偏是端午节好戴,宋端午只往自己身上略想一想,也就明白萧谨的苦心了
自从离了江西,宋府这些人,说是她的亲人,其实还不如田家那些外人待她好。从身世被说破那时开始,眼看着就是将近两年,宋大石和张氏离得远,萧谨还是第一个记得她生辰的人。
窗口桌子上摆着面铜镜,底下是个红漆妆匣。离开宋家时宋端午身上只有几钱散碎银子,别说镜子妆匣,就是衣裳都没几件。这两样东西是她来了御窑之后唐窑官拿来的。虽则唐窑官没明说,可话里话外都示意,这是有人托他捎进来的,这个人,除了萧谨也没别个。也就是有了这两件东西,才显得这简陋的屋子像是女儿家的住处。
宋端午坐过去,对着铜镜片刻,还是抬手把那根簪子插进了发髻里。她是不会做妾的,可是至少此时此刻,萧谨记得她生辰的这份情意,她可以好生收藏起来,或许很久以后,极偶尔的时候,她会拿出来再看一看……
既打定了主意,宋端午心里倒松快了些,转身去看了萧谨送来的色料。这些色料送来时都已研碎,但这还远远不够。宋端午还要按不同配比混合起来,到时施在瓷胚之上,烧制出来才能观看颜色究竟如何。
这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极琐碎的。宋端午极有耐性,又占了识字的便宜,每次烧瓷所用色料的配比她都记录在册。记的时候虽麻烦,但查阅起来却方便,哪些配比烧出来不成,一看便知,下次再烧,就不必再浪费时间和原料。
因这烧瓷的技艺也是各人吃饭的本事,谁也不愿轻易透给外人知道,故而御窑里的工匠虽知道宋端午有这本册子,可也只能望洋兴叹。且唐窑官仔细,特地拨给宋端午一个瓷窑并一个仓房,只要宋端午关起门来,便有那有心窥探的,也没处去学。
宋端午在仓房里一心配这些色料,不知不觉便是几天过去,端午节便到了。
御窑里的工匠,虽说比服官役好些,可也就是那么回事。端午这日,窑里也并不会特意停工,更不会让工匠们歇假回家。只是到底过节,午后下工便比平日早些,灶上煮了粽子和鸡蛋,又弄了些雄黄酒,便是菜里也多加了些肉和荤油,众工匠便围坐一起吃起来。
宋端午是在王氏掌勺的灶间里吃饭,刚剥了个粽子,便有个工匠气喘吁吁跑过来:“宋工匠,你那仓房里怕是进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