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端午记录的那本册子素来随身带着,可仓房里有许多刚刚配好的色料,有那经验丰富的工匠,从色料里也能看出些端倪来。正因如此,唐窑官才专给宋端午拨了个仓房,平日里也不许旁人进去,若是有人捡着这会儿偷偷进去,那必是不怀好意。
这工匠这般一说,宋端午连粽子都顾不上了,起身就往外走。那工匠跟着她,边走边道:“我刚才打那儿过,听见里头悉悉索索的有动静,又看见仓房的窗户也开了,我就琢磨着,是有人要起坏心。依我说,这捉贼拿赃,我们悄悄过去,拿住了人,不怕他不认!”
宋端午心里着急,也没仔细听他说什么,只管往前急走。她是大脚,在乡下走惯了路,一溜小跑就赶到了仓房前头,掏出钥匙开了门,一步就跨了进去。
因是她一个人用,这仓房就并不大,虽说堆了好些东西,但只要用眼睛一扫就能看遍整个仓房。这会儿仓房里并没有人,甚至连窗户都关得好好的,根本不像那工匠说的样子。宋端午顿时心里就一紧:“张工匠,你——”
这工匠姓张,家就在直隶。据说他家里是种田的,因为逢了灾年才把他卖去瓷窑做学徒,也没个正经名儿,就按着排行叫张四儿。后来那瓷窑塌了,窑主死在里头,家里孤儿寡妇的支持不下去,只得把这个营生停了,他也就离了主家,自己出来做工。如今已经三十多岁,还打着光棍,别的本事倒也没有,只是这瓷胚做得好,比别的工匠做得都薄,因此专门在御窑里做瓷胚,别的却并不怎么沾手。
此人平日里虽有些个毛病,爱占小便宜,又懒惰些,可在一群市井汉子里也并不很显眼。唐窑官还拨过他替宋端午制过几次瓷胚,也算尽心尽力,因此他这般说,宋端午才会信了。可这会儿,明摆着张四儿是在说谎!
张四儿跟在宋端午后头进了仓房,这会儿已经反手把门关了起来,这才扭回头来对着宋端午嘿嘿笑了一声,下意识地搓了搓手。
“张工匠,你这是干什么?”宋端午强自镇定,却还是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宋姑娘,这你可怪不着我……”张四儿咧嘴笑了笑,脸上还有些紧张之色,眼里却露出了饿狼一样的光,那目光在宋端午脸上身上舔来舔去,似乎恨不得能从眼珠子里长出舌头来。
仓房靠近瓷窑,可离着工匠们住的地方就远。这会儿所有的工匠都跑去吃饭了,仓房附近根本没有别人,就算宋端午这会儿呼救,怕是也没人能听到。且她素来是在灶间吃饭,并不与工匠们一起,这会儿王氏又在外头忙活,根本没人会注意到她不见了。等到有人发现她的时候……
宋端午还没想完,张四儿已经明显地等不及了,一边搓手一边逼了过来:“宋姑娘,这事你莫怪我,将来去见了阎王爷,那也别告错了人……”
听他说了这句话,宋端午的心顿时又往下一沉。显然,张四儿不仅仅是要玷污她,索性是连性命都不让她留了:“那我该去告谁?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也该知道,我是西厂汪厂公送来的,锦衣卫萧副千户一直都极照应我,你敢动我,就不怕他们要了你的命!”
提到西厂和锦衣卫,张四儿也缩了缩脖子,但随即就道:“我也是没办法。这事我做成了,我一家子都能得好儿,我也再不用苦哈哈地给人做这些泥胚子。若是做不好——我索性与你说了吧,这事儿是宫里头有人吩咐下来的,别说御窑这许多人,没凭没证的谁会知道是我,就算是知道了,也有人保着我呢!”
宋端午绕着一垛土胚跟他转圈:“保着你?我看你是糊涂了。你是个什么人,真被人揭破了,那些人头一个就会推你出来当替死鬼!若不然,杀我一个小女子容易得很,随便来个什么人不行,为何非要用你?我这彩瓷可是替皇上烧的,我若死了,皇上那里只要问一句,你就逃不了!”
张四儿有些犹豫了。彩瓷上达天听,这他当然知道,若不然唐窑官也不会把宋端午当宝贝一样。当初,他也是不敢答应来做这事的,可是那人是怎么说的——他们是贵妃娘娘的人,贵妃娘娘看这宋氏不顺眼,自然不能留着她。
皇上是天,可贵妃娘娘却能左右这块天,只要贵妃娘娘发话,谁也不会细查这件事儿。到时候,他家里能得一百亩地,另加二百两银子,全家都不用愁了。可若是他不答应,或是往外漏出个一句半句的,那一家子都别想活!
其实答应了,也没什么……杀人是很可怕,但那人说了,并不用他亲手杀人,只要放把火就行。就像当初——他弄塌了那瓷窑一样。
他不知道那人是怎么知道当初瓷窑倒塌是他做的手脚,但他其实说得也不错,那种事他干过一次了,再干第二次也不算什么。毕竟只是放把火,跟亲手杀人,还是不一样的。再说,宋端午生得这么漂亮,比他从前在某个寺庙做工时见过的那些大家小姐还漂亮——那些大家小姐,他是只能看看的,可宋端午……
一垛泥胚被推翻,稀里哗啦的声音里,宋端午操起手边抓到的一包色料砸在张四儿头上。
泥土纷飞。张四儿满头满脸的碎渣,额角上也青了一块儿。但他到底是个壮年男人,这一包东西砸下来并无大碍,那一点疼痛反而更刺激了他,一把抓住宋端午,就将她扑倒在摆着色料的架子上。
宋端午后腰磕在木架边缘,一阵剧痛。张四儿身强体壮,又是整日里搬动那些沉重的泥料,力气比常人还要大些,一只手抓住她双手举过头顶,将她箍得根本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就来撕她的衣裳。
仓房外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会在这时候到这边来。宋端午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而后,她的手指碰到了一个微凉的东西,在她已经有些散开的发髻里——是萧谨送她的簪子。
嗤嗤几声,宋端午那件工匠穿的粗布罩衣已经分成两半。天气热,她里头只穿了一件细棉布单衣,少女玲珑的曲线也微微显露了出来。张四儿鼻翼扇动,眼睛都有些发红,伸出手拉住宋端午的衣领,用力一扯。
细棉布比粗布还容易撕裂,张四儿这一把就将宋端午的衣裳撕开了大半,宋端午扭动一下身体,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从怀里掉了出来。
这本册子,御窑的人都知道。因为他们没人识字,所以没人看过里头写的是什么,大家都说,那里头记的就是烧彩瓷的法子。
这东西简直就像是一座金山,纵然张四儿明知道自己不识字,仍旧忍不住低头去看那册子,想看看里头究竟写了些什么。不过他这一分心,就觉得宋端午猛地挣扎了一下,一只手从他手里挣脱了出去。张四儿忙一抬头,眼前银光一闪,右眼陡然间一凉,随即就是剧烈的疼痛,让他猛地嚎叫起来。
宋端午把手往回一抽,随着张四儿又一声不像人的惨嚎,几滴温热的东西溅在她脸颊上。张四儿号叫着满地打滚,宋端午弯腰捡起册子,飞奔到门口,用力拉开仓房门:“来人,来人啊!”
“怎么,怎么回事!”唐窑官正打算在自己房里好好喝一盅,就被惊动了,跑到仓房一瞧,整张脸都变了色,“宋姑娘,你——”
宋端午的衣襟被从胸前撕开,闻声跑过来的王氏已经先把围裙解下来披在了她肩上,但仍旧引来了一些异样的眼光——这些工匠里头也颇有些粗俗的,那眼光肆无忌惮,更有几个平日里就有些嫉恨的,已经彼此递着眼色,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来了。
宋端午一张脸涨得通红,咬牙站直了,指指仓房里头:“这人说仓房里有人,把我骗过来就要杀我!”
张四儿已经被人按住了。他一只右眼被扎了个透,血流满面,十分骇人。那阵子剧烈的疼痛过去了些,他也嚎得累了,只躺在地上小声呻吟。听见宋端午的话,连忙又喊:“我没想杀她,就,就——是她叫我来仓房的,是她想勾引我!”
哄地一声,围观的工匠们都乱了起来。这样男女私情,原就是人们最爱听、最爱议论的事儿,如今闹成这个样子,可比那市井里头传的更耸人听闻。
王氏搂着宋端午,先就呸了一口:“嘴上生疔的狗东西,胡说八道也不怕死了下拔舌地狱!撒泡尿照照你那模样,谁会勾引你!”
这是明摆着的。唐窑官比谁都明白,宋端午这些日子是得了谁的照顾,若说她会看上张四儿,那真是天大的笑话了。何况仓房这个地方,原是不许别的工匠进来的,张四儿跑到这里来,本就极可疑了。只是说到杀人——唐窑官不由得就犹豫了一下——宋端午有西厂厂公和锦衣卫的人护着,谁敢杀她?
“唐大人,报官吧。”宋端午手里还捏着那根簪子,浑身都在打颤,似乎只有那根坚硬的簪子能给她一点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