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吹在脸上,已经是真正的吹面不寒了。不过天气温暖,烧窑的人却仍旧辛苦,宋端午从窑里出来的时候头上脸上都是炭灰,脸儿抹得花猫一样,只一双眼睛明亮生辉,活像一对猫儿眼。
萧谨刚进御窑,就看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可是有好消息?”
宋端午咧嘴一笑,献宝似地从身后拿出个盘子来。
这盘子也不过巴掌大小,青花蔓草勾边,点缀红色花蕾,中心却是两条头尾相接的鲤鱼,红色鳞片之间金光闪烁,四周并有淡绿水波,还有几片浮萍。这青、红、绿、金等颜色皆发色充分,看起来十分鲜艳,比之当初宋振献上的葡萄盘已然相差无几。
萧谨虽然不大懂瓷器,可他是见过那对葡萄盘的,现在看了这只盘子,不由得又惊又喜:“果然是彩瓷!”边上还是青花釉里红,可这盘子中心已经是正经的彩瓷了。
“这还不够好。”宋端午鼻尖上沁着细细的汗珠,眼睛却闪闪发亮,全然将这些日子的辛苦抛在了脑后,“这些颜色虽艳,却太过厚重。你说过皇上喜欢淡雅之色,还要再试。且这个,也只比青花釉里红多了两色,还算不得真正的彩瓷。”不过,对于烧彩瓷的窑温,她已经把握得差不多了,再烧,至少不会像初时那般,将一整窑瓷器都烧废。
萧谨往袖子摸了摸,发现自己并没带手帕——毕竟一个爷们儿,谁平常还会记得带条帕子——只得拿衣袖往宋端午脸上抹了抹:“这也能送进宫去给皇上看看了。”
“哎呀!”宋端午下意识地抬手想挡一下,看见自己手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炭灰,这才想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连忙把盘子往萧谨手里一塞,自己转过身去掏出帕子来满脸抹了一通,这才再转过身来,红着脸道:“你怎的这时候过来了?今日不必教太子殿下习武么?”
进了二月,汪直果然设法在万贵妃面前进言,让万贵妃向皇帝提了太子习武一事。皇上其实也有些忧心太子孱弱,万贵妃提及此事,他不但立时同意,还夸赞万贵妃慈爱。
虽说万贵妃宠冠后宫,但能得皇帝这样夸赞总是极长脸面之事,回头就赏了汪直。而汪直又在皇帝面前提起萧谨,皇帝还记得萧谨给他找到的银矿,遂痛快地点头,允了由萧谨来教太子习武。横竖太子不过是为了健身,又不指望他能猎虎射熊,一个锦衣卫也足够了。
至于太子那边,其实也早想着习武健身,只是皇帝不提,他可不敢贸然去说。如今有了个武师傅,心里也是高兴的,只是萧谨是汪直举荐上来的,太子本人虽然没露什么声色,太子身边的内侍宫人们,却对萧谨有些提防。
太子年纪还小,身子又弱,这习武也是两日一次,循序渐进,免得他身子吃不住反而不好。
这也是萧谨提出来的,皇帝听了倒说他想得周到,就是太子身边的人,看他并不借习武的机会磋磨太子,也松了口气。
“殿下今日没有武课。”萧谨手里捏着那盘子,眼睛却往宋端午脸上瞟,“我无事,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你竟把彩瓷烧出来了。”他做了太子的武师傅固然是极大的荣宠,可万通那边就找到了借口,把他在锦衣卫里闲置了起来,还美其名曰让他专心服侍太子,不必为差事分心。
不过这种事,他总不会跟宋端午提,只说太子性情温和,对师傅也十分敬重,总之——报喜不报忧。
“这些色料若还不够,你再替你去寻。”有了汪直发话,御窑这边的色料也可着宋端午用,内造坊那边还往各处去征调,但有些民窑所用的色料,许多都是各家自己的手艺,官府哪里知道,更找不出来了。
宋端午脸上微微一红:“已经劳你许多了……”
两人正说话,就听远处一阵喧哗,转头看去,唐窑官像虾米一般点头哈腰,引着个人过来,正是汪直。
“你果然在这里。”汪直一见萧谨就没好气,“如今你倒闲散了,只累我一个,出力还不讨好。”其实给太子寻武师傅这事儿,他在万贵妃和皇帝面前也是两头得了好,只是今日又遇了不顺心的事,所以才硬是睁眼说瞎话。
萧谨知道他的脾气,只笑了笑:“汪公今日又遇了什么事?”
唐窑官早识趣地下去了,宋端午正不知该不该走开,萧谨已经把手里的盘子往汪直面前一送:“汪公先看看这个。”
汪直眼睛一亮:“竟烧出来了!”果然,这丫头比宋振强太多了。
宋端午忙道:“色料还差了些,烧这些正色倒好,那些浅淡的颜色便有些不足。听说皇上喜欢淡雅,只怕还要再多试些色料……”
汪直瞥了萧谨一眼:“皇上确是喜欢淡雅,你倒知道得多。”定然是萧谨说的,“不过,这也能先拿去交差了。”万贵妃是喜欢这等富丽颜色的,只要万贵妃喜欢,皇帝也高兴。
“正好,把那烧好的瓷器凑上一套,我这就送进宫去。”这真是瞌睡来了枕头,正是时候!
这一窑里的瓷器用的色料各有不同,有的烧成了,有的便逊色许多,要凑出一套来也不太容易。宋端午去挑瓷器,汪直捧着这盘子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啧了一声道:“这丫头倒有几分本事,这个盘子与宋家献的那葡萄盘差不多,比当初你拿来的那一对儿又好些。”
宋大石那时候是偷偷借着官窑的东西在烧,哪比得现在宋端午有专门的瓷窑和许多色料,烧出来自然不如这个精致。汪直又端详了一下,笑道:“这画得也不错。”他自己不会画,但平日伺候在皇帝身边,皇帝善绘,又爱赏古画,他也就跟着练出了几分眼力。若是几个大家的画放在一起他还评判不出高下,但宋端午的笔法比之那些工匠不知高出多少,他自然一眼就看得出来。
萧谨看他这会儿又云开雾散了,便也笑道:“天总算晴了。”
汪直闻言就哼了一声,拿手点了点他,却没说什么大胆放肆之类的话。倒是他身边跟的黄喜想张嘴,但看汪直脸上笑意未改,硬生生把话又咽回去了。上回汪直在聚仙楼宴请萧谨,他也跟着,听见汪直在雅间里把桌子拍得山响,可后头这位萧副千户安然无恙不说,汪直还被他说得心平气和了。由此可见,这位萧副千户在汪直面前可不一般,他还是谨慎开口比较好。
“今日建州来报,女真又犯边了。”萧谨不问,倒是汪直自己说了出来,“我对皇上说想去招抚,还是被人给拦了。”
汪直说着,气又不打一处来。收复河套不行,打仗不行,难道连招抚都不行了?怀恩那老家伙拦着也就罢了,连万安都拦了,亏他还帮他把商辂弄走了呢。
“汪公何必气恼,这也早在意料之中,莫要着急。”汪直前头上书就说收复河套,这狮子大开口开得也太大了,人人都认定他好大喜功,哪敢随便放他去边关?说是招抚,可万一到了那儿他自作主张出兵打仗了,可怎么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真的闹起来,京城这边可是鞭长莫及。
虽说早在意料之中,可汪直一再受挫,心里还是很不痛快。偏偏尚铭又在皇帝面前给他上眼药,又把彩瓷的事儿提出来,他就更恼火了:“尚铭那贱人!”所以他这才跑到御窑来,幸好这彩瓷烧出来了,倒能拿去交差。原本他极担忧万贵妃又会想起宋端午,但宋端午先烧出来的这盘子甚合万贵妃的口味,想来万贵妃若高兴了,事情总会好办一些。
汪直在宫里多年,骂人都是内侍那一套,不带多少粗俗的脏字,却甚是恶毒。倘若不是因为他和尚铭都是太监,恐怕还要多骂几句,饶是如此,也足骂了半盏茶的时候才停下来,掂了掂手中的盘子道:“倒多亏了这彩瓷已经烧出来,不然我还得被那厮看几天笑话!”虽然不能伤筋动骨,可也憋屈不是?
“说起来,这丫头生得的确不错。”汪直骂得痛快了,拿着这盘子,已经在想要如何借机狠狠给尚铭来一耳光。心情既好,便随口玩笑起来,“虽说出身实在低些,但给你做个二房也足够了。”
萧谨脸色微微一变:“汪公莫要开这等玩笑。”
汪直把眼一翻:“怎么,莫非你对她无意?若是无意,何必花这些气力照顾?别以为我不知道,这里有一半的色料都是你托人寻来的吧?还是你觉得她做不得二房?依我说,她有这份儿本事,陛下总会有赏的,做个二房也行了。”
萧谨沉下脸:“汪公,不要胡言乱语。”二房说得好听,也不过就是妾而已,若是心悦之人,怎可能令她做妾?
“哎?”汪直斜眼看他,“你是怕有了二房,亲事上不便?”二房比一般的妾身份又高些,并不好拿捏,一般人家疼爱女儿的,也不会愿意把女儿嫁到有二房的人家里去。
萧谨脸更黑了:“此事不劳汪公过问了!”汪直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