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从腊月二十三开始,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过完,这年才算结束。朝廷开笔,衙门开印,百姓家中也将过年的诸般家什收拾起来,又如平常一般过日子了。
杨复这一个新年却是病了一场,如今再穿起官服来都觉得有些晃荡,脚下也有些发软,才进翰林院就看见刘奕从另一条路上过来,回避已来不及,只得站住拱一拱手:“刘学士。”预备好了再听一番教训。
“嗯——”刘奕看见他,却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子,“听说你病了,如今可好了?”语气居然颇为缓和。
杨复几乎疑心自己认错了人。刘奕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鼻孔朝天,只有在训斥他的时候才会把头低下来点,几曾有过这般关切?
“多谢刘学士,已经好了。”
“唔——”刘奕仍捻着自己那几根胡须,似乎也有点不大习惯,“听说,你要定亲了?”
杨复微微一怔——定亲?
刘奕似乎将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认,干笑了一声:“你好福气。若是定下了大喜的日子,定要说一声,老夫也好去扰杯喜酒。”
他从来没给过杨复好脸,这会儿忽然和颜悦色的,似乎自己也很是不惯,说完这话,连杨复的回答都不等,便转过身迈着四方步又走开了。
翰林院也就是这么大的地方,又在庭院之中,刘奕与杨复说话,早就有人看见。刘奕平日里那副作派,许多人心里都不自在,当即便有人悄悄笑道:“刘学士今儿是怎么了,眼里居然有人了?九成,你可是趁夜往他家里送了银子?”
这是开玩笑了。谁不知道杨复家贫,至今他的母亲还要操持家事,连个小丫鬟都用不起。一众编修便都笑起来,却有人在旁淡淡道:“不是杨兄往刘学士家送银子,怕是刘学士正准备往杨兄处送贺礼呢。”
这下众人更惊讶起来,都转头去问那人道:“孟兄这说的是什么?莫非九成有什么喜事了?”
孟编修瞧了杨复一眼:“我也只听刘学士说了一句。杨兄出狱便是大喜事了,若再有别的喜事,倒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杨复心里咯噔一跳。这孟编修是九年前的进士了,自进了翰林院便未升迁过;平日里总是淡淡的,虽没什么架子,却也不与人多亲热。此次联名上书,他未曾参与,还曾劝阻过众人不要太过冲动,故而这一场风波,倒也没有将他卷进去。只听他这会儿说话,似乎意有所指。
孟编修人缘平平,众人听他并没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便都失去了兴趣,便有人敷衍道:“也是,能从西厂全身而退,便是大喜事了,哪还要什么别的喜事。”
若按着孟编修平日里性情,这会儿便不会再说话了,也不知他今日是怎么了,偏偏又补了一句:“不但全身而退,且未贬职,自然是大喜事。”
这话说得就有点意思了。此次联名上折子的人有二十余人,其中一多半都被贬了职,有些人如苏编修,甚至自己辞了官儿返乡去了。杨复固然不是唯一一个官复原职又回翰林院来的,可那几位都或有家族为倚仗,或有银钱疏通,杨复可是众所周知,什么都没有的。
“这是杨兄运气,所以才是喜事呢。”有人在旁说了一句。
杨复原先在翰林院中颇被冷落,后头先因弹劾内宦被贬一级,又因支持商辂落了牢狱之灾,反而有人心中对他敬佩起来,听孟编修这话似乎有些酸意,便开口顶了回去。孟编修也并不在意,转头做自己的事去了。
“九成不必在意。”便有好心的轻咳了一声,“孟兄人是冷淡些,却无甚恶意,只是不大会说话罢了。”
孟编修的确并无恶名,便有些看他不顺眼的,也不过小声说他一句眼红,并说不出别的不是来。再则翰林院里少了好些人,各人手上的事情都多了些,凑在一起说了几句,便都忙碌起来。
杨复自是还往文瀚楼去,只是他今日这编修的活计却是再也无心做下去,关了门将书册摊在面前,心里却只是反复琢磨刘奕与孟编修的话。刘奕前倨而后恭,孟编修却是语带讥刺,皆是大反常态,究竟为何?思来想去,也只想到那“喜事”二字。
此次他得以平安出狱,全是仗着万阁老援手。事实上,联名上奏折的二十余名官员都从西厂活着出来,皆是万阁老在皇帝面前说情之故。此次西厂撤而复立,商辂致仕,汪直收了一身骂名,万安却是不但稳稳升为首辅,还落了许多人情。
因有这许多人,杨复虽则是第一批出狱,也不甚显眼了。可方才刘奕说到定亲,那除了说的是万芳之外,再无他人。
万芳之事,杨复与母亲已经商议过几次,仍未能决定。
杨婶一心想为杨复求娶名门淑女,能诗会画,娴于女红,既能出外交际,亦能归家理事,这才是范家儿媳的标准。万芳虽顶着万阁老侄女的头衔,却是只知穿金戴银,言行之间哪有什么大家闺秀的气度,杨婶是万万看不上的。可眼下杨复仕途坎坷,若不是万阁老,又如何能轻易便出了西厂?且朝廷内宦横行,杨复已然是得罪了这些人,日后怕再难有寸进,又何谈为范家平反昭雪,重振门楣呢?
杨婶左思右想都排解不开,只得将此事交给儿子自己决定。好在年下事多,杨复又是刚刚脱了牢狱又病倒,一时不作回复,倒也还在情理之中。
杨复自己也是犹豫不定。他连万芳都不曾见过,可有其主方有其仆,只看司音说话颇有些目中无人,便知万芳性情。且此次万安升了首辅,私下里不无议论,若不是他将二十余名翰林自西厂中救出,单凭他与万贵妃联宗之事,便少不了挨骂。
万安这名声,当年杨复在书院读书之时,也与同窗多有抨击。少年意气,敬的是傲骨铮铮,直言敢谏之臣。可如今自己真入了朝堂,才知道这朝堂看着堂皇,却似个泥潭,少有不污了鞋脚之人。如今连商辂都致仕,以他的名声,怕是举步维艰,几时才能身居高位,重振范家呢?
杨复在文瀚楼枯坐了一日,直到下衙的梆子声响,才挪动着有些僵硬的双腿离了翰林院,慢慢往家里走。走过两条街,就有马蹄声响,到了他身边:“师兄?”
杨复抬头看去,马背上人正是萧谨,身上穿的是锦衣卫的服饰,显是刚从衙门里出来。
锦衣卫原是“拱卫司”,后掌仪鸾司,是皇帝的仪仗和护卫,于皇帝出行之时更是绣服鸾带随侍左右,故有此名。不过那样的礼服平日里是不穿的,只是普通曳撒而已。在百姓眼中看来,反正都是锦衣卫里的老爷们,也分不出个品级来,一并敬着就是。杨复却是知道其中区别的,将萧谨上下一看,便不由得道:“你又升了?”不单萧谨升了,就是他身边马上的人,也是六品模样。
萧谨从马上跳了下来,拱一拱手:“年前才回京城,正想去探望师兄,不想在这里遇上。”其实刚回京城的时候他就想去探望,但那时杨复刚出西厂大牢,他立时过去未免太过扎眼,这才拖延了下来。
他刚从衙门出来,腰牌还挂在身上,杨复眼睛极好,一眼便看见了副千户几个字,不由得心中有些感慨:“我记得,你出京之前还是总旗……”这一回来就连升了三级,“这趟差事,怕是不好办吧?”银矿之事,他也听说了。人都说办这差事的人运气好,侵吞库银原是不实,却弄出个银矿来,立下了大功。
可如今一见,萧谨比出京前黑瘦了好些,且天下哪有那许多的好运气,外人嘴里不过一说,萧谨自己还不知费了多少心力。若真是什么轻松的差事,又哪得如此丰厚的酬报?
宁慎跟在萧谨旁边。他对杨复原没什么好印象,自这一次却觉得此人虽则迂腐了些,倒还有些风骨。方才听他叹息萧谨升官,原以为是要酸一酸,不想他还关切萧谨的差事不好办,可见还有几分同窗之情,倒不枉萧谨一直关切着他。
萧谨也觉得心里一暖,点头道:“岭南远地,是略吃了些苦头。师兄这些日子——也辛苦了。”
杨复有些自失地一笑:“我哪里是辛苦。”萧谨办差叫做辛苦,他这下狱,最后也未能扳倒西厂,反是商辂致仕,这只好叫做失败,可实在没面目说是辛苦了。
商辂致仕,萧谨也是颇为意外。他当初为汪直献策建立西厂,原也是有所考虑的——毕竟已有东厂与锦衣卫,西厂其实与前两者职司重叠,颇为多余。只要有人抓住了西厂的把柄弹劾,皇帝多半就会同意裁撤。
只是他却不曾想到,汪直行事竟嚣张至此,西厂才开不到半年就被弹劾。更不曾想到,汪直得圣心也一至于此,且能与万安合力,不但复立西厂,还挤走了商辂。
说到此事,萧谨自己有些五味杂陈,半晌才道:“师兄可有闲暇,于茶楼小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