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是极忙碌和热闹的日子。一般人家,都是守岁到交了子时,又出来放过一轮鞭炮,这才回去睡下。睡不到几个时辰便又起来,预备着往亲戚朋友家去拜年了。便是高门大户里,有些不必亲自去走动的,也要派了管事或家里得用的仆妇,登门送了拜帖过去。
因着这个,各家的门都是天一亮就打开了,有什么动静,也能从里头传到外头来,甚至被左邻右舍都听见。譬如说——萧家。
“这是怎么了?”萧家在此处住了几十年,邻舍间都颇为熟悉,便有人在门口碰见议论几声,“听着闹得厉害,莫不成又是那位二太太闹起来了?长房那位听说是又升了,她还敢闹什么?”当年萧谨扶柩回京,萧二太太闹的那一场,如今还有人记得清清楚楚呢。
另一个的房舍就在萧家隔墙,忙压低了声音:“不是跟长房,听着是二房跟二太太娘家的什么亲眷闹起来了。”
“这大过年的,怎么跟亲眷闹起来了?”
那一个其实颇听了几句,已经猜到了些内情,但终究不敢乱传锦衣卫的家事,只含糊道:“谁知道的,好像是为了儿女亲事——哎,总归结亲这聘礼嫁妆的,难免没个嘴舌,待议定了也就好了。”
“这倒是。”说话的人虽同意,却又忍不住道,“只是这大年初一闹起来,也不嫌晦气。萧家这位二太太啊,也实在是小家子气……”
这下话题又转开了:“可不是。仗着婆母身子不好管不得事,上头又没有嫂子,这行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的,时常叫人看不过眼去。”都是一条街上住的,大家房浅屋窄,总有些家事漏出来,自有公断。
“是啊。长房那位也该娶亲了吧?这可得娶个能干的进来,不然,还不让这个婶娘磋磨死了……”
“那可不一定。这若是娶了,便是长房长孙媳,是宗妇。将来这家都该归她管的,可就没二房什么事了……”
外头议论纷纷,萧家大门里头也是一团糟乱。上门来接人的金太太两手叉腰,像个双耳花瓶一般杵在那里:“二太太,这事,你总得给个交待吧?”
萧二太太捂着胸口,只顾喘气,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她明明是把药下在了给萧谨的汤里,又明明是把金玉兰指点到了萧谨歇的房间,怎么今早带着金家人一推开门,里头跟金玉兰交颈而眠的却是萧辰?
金太太也是恼怒异常。她把女儿送来,是冲着萧谨来的。萧辰可算个什么?自己才是个童生也就罢了;父亲虽说是举人,却终日游手好闲;母亲更不必说,萧二太太是个什么德性,金太太清楚着呢。可如今女儿已经是跟萧辰做下了丑事,若是这亲事定不下来,难道回去把女儿沉塘不成?
“我家姑娘过来,原是说为了照顾你家老太太。”金太太往椅子上一坐,就拉开了哭腔,“在自家祖母面前都没尽孝,先过来替你分担。如今这可好,你家儿子竟做出这等见不得人的事来,你若不给我个交待,咱们就去见官!”
“亲家太太——”萧二太太怎么肯去见官。萧辰好容易考个童生出来,将来还指望着再考,若是为了这事儿去见官,这功名前程就算是完了。可若是说让萧辰就娶了金玉兰,她更是不肯。金家能帮上萧辰什么?明摆着就是来拖后腿的呀!
“这也是你家姑娘自己不检点。”萧二太太把心一横,拉下脸来,“前头这是书房,她大半夜的往这里跑什么?只是到底是在我家里,就让她给辰儿做二房便是。”二房是正经的妾,一般好人家的女儿,谁肯嫁个有二房的人家?萧二太太只觉得自己心都在滴血了——以后,萧辰可还怎么结门好亲事呢?
金太太听见二房,两道眉毛直竖起来,霍地起身就要来拉扯萧二太太:“你儿子做下这样丑事,还要叫我家姑娘做小?走走走,咱们就去衙门!”
“去就去!”萧二太太硬着头皮道,“只是你也想清楚了。我家大少爷已经是从五品的副千户,是锦衣卫!真去了衙门,怕你们连二房都做不了!”
金太太气个倒仰,心里到底发虚,且不提去衙门的事,嗷地一声先扑上去撕扯萧二太太。两家都没甚下人,这会儿自然也没人拦着,且由得两人滚做一团,还是萧辰从房里赶出来,总算把两人拉开了。
“娘,我愿娶玉兰。”萧辰拉开两个妇人,先就说了一句。
“什么?”萧二太太这会儿才真是一口气要上不来了,“你,你说什么呢!这聘为妻,奔为妾,这样无媒苟合,怎么能娶!”
“娘!”萧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我愿娶她,我想娶她,求娘成全。”
萧二太太眼前一黑,正打算不管不顾高声叫骂,便听门边传来萧谨凉凉的声音:“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就闹成这样。”
萧二太太一转头,眼里恨不得飞出两把刀子来戳到萧谨心口上。这会儿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里头必定是萧谨做了手脚了。如今她偷鸡不成要倒蚀一大把米,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萧谨却对她全然无视:“二弟这是做什么呢?地上凉,你这样跪着二婶岂不心疼?有什么事起来好生说,二婶不给你做主,还有老太太呢。”
萧辰看他一眼,眼神复杂。他当然也不是个傻子,这里头的事儿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情知是萧谨做了手脚。可当时金玉兰弄错了,他却没有弄错,也没被下药,心里明白得很。他是真心想要娶金玉兰,是以才顺水推舟有了这一夜欢好。如今萧谨把萧老太太搬出来,真叫他不知是恨他,还是该感激他。
不过,最终还是想娶金玉兰的心占了上风,萧辰低了低头:“我正要去回老太太。我与玉兰有了肌肤之亲,必是要娶她的。”
萧二太太两眼往上插,就要晕倒过去。萧谨眼疾手快,伸手在她背心戳了一下,戳得萧二太太一个嗝打上来,又清醒了:“不成,我死都不答应!”
萧谨笑了笑:“二婶还是冷静些的好。真要闹出事来,说二弟为了娶亲之事将二婶气病,这就是不孝的罪名,对二弟的前程却是有碍。”
萧二太太伸出一只手来指着他,喉咙里咯咯作响,说不出话来。金太太却是得了势,上前拉了萧辰的手哭道:“幸而你是个有良心的,不然,我们玉兰回家也只有上吊了。”
萧辰忙道:“这断不会的!我定然明媒正娶,将玉兰娶过门来!”
金太太原本是不满意萧辰的,可这会儿看他如此急切,心里多少也是个安慰,便敲钉转脚道:“也不知玉兰这——万一有了身孕,可不好看相……”
萧辰满口答应:“立时就请媒人,挑日子行六礼……”
萧二太太几乎要被这个儿子气死,哑着嗓子道:“你大哥还没成亲呢,哪有你做弟弟先娶的?”有了身孕?有了身孕才好呢!只要出了萧家门,她是不认的,真要是金玉兰肚子大了,看金家怎么办!
萧谨负手在一边听着,闻言便道:“虽因祖母在未曾分家,但终归是两房人,没有让二弟因为我耽搁了喜事的。说到好日子,从如今到三月里,听说是有好几个……”
萧二太太两眼一翻,终于是晕过去了。金太太这会儿吃了定心丸,倒有心情上前又掐又揉,硬把萧二太太弄醒,一面笑道:“既是这样,我就先带玉兰回去。只是虽说媒人未请,总该留个信物才是。”
萧辰想了想,便伸手进衣裳里头,解下个长命锁来。他小时候身子弱些,萧二太太生怕儿子养不大,特地打了个长命锁,又去庙里请住持开了光,叫他一刻不离身地挂着,便是后来身子养好了也是如此。
金太太看那长命锁也没多重,虽是赤金,却是空心,不由得撇了撇嘴。只这时候也挑剔不得,是萧辰贴身的东西已足够了,便接过来,欢欢喜喜往里头去寻金玉兰。
金玉兰打早晨被惊醒过来便呆呆的,衣裳都是金太太替她穿的,心里乱麻一般,外头人说了什么她都听得见,只是心里理不清。金太太看她这样子,忍不住叹气,既恨她没用,又可怜她。到底是自己女儿,只得上前道:“这就回去吧,辰哥儿回头就请媒人上门来。”
金玉兰被母亲拉着走出来,先碰上萧二太太怨恨的目光,心里就是一颤。随即便见萧谨负手站在一边,长身玉立,萧辰却跪在地下,衣裳都未曾整齐。这兄弟两个长得其实有四五分相似,只萧辰年纪还轻,难免单薄一点。萧谨却是习武之人,肩宽腰窄,英气夺人。如今一立一跪,更见分别。金玉兰盯着萧谨,眼里几乎要出火一般——她做小伏低半年多,最后破釜沉舟地一搏,却是一败涂地。
金太太心里自然也有些感叹:萧辰人才原本也不甚出众,有萧谨一比便更下去了些,更不必说一个白身一个官身了。可这有什么法子?如今萧谨也不是他们能肖想的了,飞在天上的仙鹤,倒不如手里能抓得住的小家雀儿,还是赶紧抓牢了的好。
“二太太,我们这就回去,只等着你家媒人上门了。”金太太嘴里说着,手上已经拿顶帷帽往金玉兰头上一扣,隔断了她盯着萧谨的目光。
萧二太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还是萧辰连忙起身:“我送伯母。”
这几人出去,萧二太太才指着萧谨挤出几个字来:“你——你好狠的手段……”不要金玉兰,将她打发回金家去就是了,为何要把她的儿子扯进来?
萧谨哂笑:“我的手段,婶娘还没见过呢。”若不是萧二太太安排,金玉兰自然可以安生回到金家,纵然耽搁了大半年,也仍旧能清清白白地再找门亲事。这两人但凡有一个是安分的,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咎由自取,说的就是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