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复回家,萧谨便想去田家铺子,然而他还没走到田家门口,就被人劫了下来。
“萧副千户,汪厂督有请。”两个灰衣小帽的西厂番子拦在萧谨马前,指了指路边的酒楼。
这可不是方才萧谨和杨复去的小茶楼了。醉仙楼在整个京城都是有些名气的,这里的一间雅室单只坐坐,所费的银子就能在那边小茶楼吃一顿了。不过嘛,炙手可热的西厂厂督请人吃饭,可不就得选这样的地方么。
汪直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身上还穿着耀眼的大红麒麟服,吓得醉仙楼的伙计来端茶送水都是软着腿进出,掌柜甚至亲自来陪着笑请汪直点菜,生怕殷勤得不够被西厂的人记恨上。
只是饶是这些人满面堆笑,汪直脸上却似能刮下一层霜来,只冷冷叫掌柜把醉仙楼拿手的菜色上来,再就多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掌柜的只觉得满嘴苦水。谁知道醉仙楼拿手的这些菜,合不合汪太监的胃口呢?然而他又不敢说一个不字,只得连声应着,忙到后头亲自嘱咐厨子去了。
其实根本不用掌柜的去。京城里凡是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莫不都有些背景,用的也都不是蠢人,如何会不知道利害?汪直才坐下,后厨就已经得了消息,正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准备菜肴呢。片刻之后,一道道菜就跟流水似的捧进来,掌柜跑前跑后,还给跟着汪直的人又单开了一席,眼看实在没什么再添减的了,这才战战兢兢揣摩着汪直的脸色退了下去。
汪直心情不好,跟着他的人也有些提心吊胆,还是汪直摆了摆手,才都退了出去,各自心里都暗暗松了口气,把萧谨一个人扔在雅间里去对付汪直。
萧谨一直没说话,到这时候才笑了笑:“汪公这是怎么了?”好像谁欠了他银子没还似的。
汪直没好气地道:“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来看他笑话的吗?
萧谨在椅子上坐下:“我不在宫中当值,消息并不灵通。不过——莫非是汪公的奏请,皇上不曾应允?”
他一说,汪直顿时火冒三丈:“满朝这些官员都是些畏首畏尾之徒!还有怀恩,也在皇上面前极力反对——”他翻起眼睛看着萧谨,“你当日就说此事不成,难道你早就料到了?”
当日萧谨回京,汪直替他请命升了官儿,之后就跟他长谈了一番,让他帮着出主意,看看以后的事情要怎么办。
汪直当初听了萧谨的话请立西厂,很是替皇帝办了些事,果然博得了皇帝的宠信。可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内宫中的宠信,而是想借着这宠信往外走。如今这宠信已经到手,西厂也就没原来那么有用了,且这裁撤复立的闹了一通,好处都被别人占了去,他却好像陷进了泥潭里,反而被束缚住了手脚。因此萧谨一回京,他立刻就把人给拉过来商议了。
人生在世忙忙碌碌,说白了无非就是名利权势,宦官也概莫能外,甚至因为他们肢体不全,对这些的向往还要超过普通人,毕竟对他们来说,生命里的乐趣已经少了好些,自然要对余下的部分更加抓紧才是。
汪直同样好这些,但他跟梁芳尚铭等人还有些不同。那些人希冀的就是抓住皇帝的宠信,在皇宫或是京城之内权势滔天。譬如说梁芳如今是御马监大太监,他眼睛盯的就是怀恩的位子——司礼监掌印太监。再譬如说尚铭掌着东厂,就恨不得把整个京城都笼到他手里,然后指望着将来再接了怀恩或梁芳的位置。这些,汪直都看不上,他想要的是更广阔的天地,比如说:军中。
本朝自来有宦官监军的传统,永乐年间的三宝太监还带兵打过仗,后来更是七下西洋,那带的船队,其实也就是一支军队了。汪直打小在内书堂读书时就爱读兵书,年纪渐长之后更是满心想着建立军功。梁芳尚铭这些人眼睛盯的那些,他都觉得格局太小,就连他建立西厂,也不过是为了博得皇帝更多的信任,好让他能出去领兵。
如今皇帝的宠信也有了,西厂的活儿他也干得够了,这领兵的心思就更来势汹汹。他找萧谨商议,就是想要上书皇帝,派他去西北带兵,收复河套。
说起西北河套那一带,历来都是兵事不断。前朝就不说了,单说本朝从立朝时起,那外族扰边的事儿就不曾停过。开始的时候是瓦剌,后来是鞑靼,反正就是换汤不换药,名字虽换了,结果却是一样的。
河套之地水草丰茂,地势平坦,其实是个好地方。然而正因它地势平坦,防守起来便十分困难,瓦剌或鞑靼的骑兵却来去自如,逼得永乐天子不得不将东胜卫内迁,算是放弃了此地的防守。
如此,河套就成了瓦剌或鞑靼的地盘,他们占据此地,便能对边境重镇进行劫掠,倒是十分方便了。尤其是土木堡之变后,大明军队颇有畏战之心,多数时候都龟缩在边关之内,凡有敌来袭便只防守,只要不被他们攻破要塞就行。甚至有些将领,干脆放任外敌抢掠那些村镇,只等他们抢完带着战利品离开之时,才装模作样地摇旗呐喊一番,反向朝廷上报是“击退侵扰之敌”,还要赚一份功劳。
这种事,朝廷上都是心照不宣的,就连皇帝自己大概也知道些底细,可谁也不会点破,就这么糊涂着,以至于边关将领现在愈发的无所作为了。
汪直如今的想法,就是要收复河套,如此必能青史留名,绝不会如普通宦官一般,哪怕再得宠信,换一朝皇帝,就被弃诸脑后了。
然而想法虽好,一提出来,却遭到了满朝一致的反对。
“连怀恩那老东西都在皇上面前反对——”汪直恨恨地咬着牙,“亏我还当他真是什么忠臣呢!”
萧谨一边吃菜,一边听着他发牢骚,问了一句:“他们为何反对?”
“……说是国库没银子!”当然不止这一句,据汪直打听来的消息,怀恩在皇帝面前说他好大喜功不知兵事,若是去了只怕胡乱指挥,折损兵将,甚至还疑心他可能会杀良冒功。
不过这话,汪直当然不会说出来。被人如此怀疑,难道是什么好听的名声?他不说,萧谨也不多问,只点点头:“国库确实空虚……”
怎么可能不空虚呢?万贵妃奢华,又任人唯亲,梁芳汪直韦恩等内监每年都要给她送礼,博其宠信。固然对外总说万贵妃用的是内库,与国库无关,然而上行下效,宫里如此,外头又焉能免俗?官员们不思如何好生牧守一方,只想着讨上官欢喜。而朝堂上这些阁老重臣们,也一个个如泥塑木雕的,对下头都睁一眼闭一眼。如此一团混沌,难道还指望国库丰盈,四海清明不成?
再说皇帝自己,为了充实内库,也喜欢圈占皇庄,并往各地派镇守太监搜罗钱财。要说这些镇守太监们献给皇帝的数目倒也不过分,可他们自己中饱私囊的又不知有多少了。总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国库那些银钱,恐怕也真没人敢随便用了,万一有个天灾人祸,总不能连赈灾的银子都拨不下去吧?
而收复河套,必得出动大量兵马。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眼下边关的将士连粮饷有时都不能及时到手,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但是汪直却不这么想:“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他们畏首畏尾,根本不敢打!竟然还有人说什么若是擅开边衅触怒了鞑靼,大举来侵,便是祸国殃民。呸!他们贪钱的时候怎么不说祸国殃民了?难道如今鞑靼想抢就抢,便不是擅开边衅了?为何他们抢得,我们打不得?”
萧谨放下筷子,看了汪直一眼。无论汪直本人是不是为了弄权才想建立军功,但他这一番话,却也是萧谨心中所想。自土木堡之变后,确实人人畏战,甚至还有人劝过皇帝迁都,再回南京去。
当然这话并非公开在朝堂上说出来的。毕竟当初永乐天子迁都北京,立下了“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豪言,后代子孙只要还要点脸面有点规矩的,也不好迁回南京去。不过有这种进言,就可见朝堂上下是个什么情况了。
“汪公,当初我劝汪公不要上书收复河套,并非反对汪公戍边建功,相反,边衅之事,我与汪公是一样的想法。”
“当真?”汪直斜着眼睛看过来。那日萧谨不赞同他上书,他心里着实不痛快。如今事实证明萧谨居然是对的,他就更不痛快了。若非萧谨替他出过几次主意都让他得了好处,刚才他就想对萧谨发脾气了。这会儿忽然听萧谨说是赞同他的,这才舒服了些,“那你为何让我不要上书?”
萧谨叹了口气:“因为不想收复河套的不仅是朝中官员,还有——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