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便宜了他……”萧谨也觉得解恨。宋振屡次打宋端午的主意,只仗着有个伯父的身份,偏偏宋襄也不把这个女儿放在眼里,并不肯替宋端午做主,宋端午便拿宋振无可奈何。汪直这事儿虽说做得不地道,可把宋振弄来做苦力,却也算是给宋端午出了口气。
“若是烧不出彩瓷,他就不能回去。”宋振受不得这苦,捉着空儿还跑来求了宋端午一回,先是威逼利诱,见宋端午不为所动,几乎要给她跪下磕头,被监工捉了回去。说实在的,就冲这个,宋端午也觉得这彩瓷真不用那么快烧出来。
“可若烧不出来,你也不能出去。”萧谨微微皱眉,“你别担心,便是彩瓷烧出来了,我也有办法让他还呆在这儿。”免得再出去又起了什么歪歪心思。
宋端午叹了口气,指了指眼前的瓷窑:“这些日子,我也正想这事呢。如今一是这窑不大好——馒头窑,这窑温升得慢也降得慢,上下的窑温还不大一样;二就是这色料不成,都是料上要施釉的,若是不施釉,烧出来就不对……”
萧谨虽说聪明,但烧瓷终究是他不懂的事儿,说到窑温还略知一二,再听到施釉,就真是一窍不通了:“这施不施釉,色料还不同?”
他少年老成,无论遇着什么事都沉稳得住,总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会儿终于露出点迷惑来,倒像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了。宋端午掩了嘴笑:“萧大人不知道,这里头差得大着呢……”
这会儿左右无人。天冷,工匠们既停了工,哪个还往外头跑,都缩在屋子里,便是只有个炭盆,也比外头暖和得多。唐窑官倒是没敢回去,但他是极有眼色的人,早就退得远远的,留出地方来给萧谨和宋端午说话。
“我爹烧出的那对盘子,就是分两回烧的……”这是彩瓷的秘方,虽说四边没人,宋端午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细细跟萧谨说了,“如今,一则这窑温我还摸不准,二,就是这色料不足了。这边御窑里烧的还是青红二色为主,偏这彩瓷,全是正色可不好看……”
京城之中的除夕天寒地冻,这郊外更是冷风呼啸,可这会儿,萧谨似乎根本不觉寒冷,只觉得耳边宋端午的呼吸带着一股暖意,熨得他耳根发烫,一直热到了心里,以至于连宋端午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其实都没有听清。
“……我爹试过的几样色料里头,有些尚可,有些发色就不成,依我看,该是那几样色料若是窑温不同,发色便也不同。”宋端午沉吟着说,“我想先烧几窑单色瓷试试……”试试不同的温度之下,不同的色料究竟能发到什么样子。
宋大石在官窑当差的时候,可没这样条件,因此虽然试探着烧了几件彩瓷,还成功了两次,却仍旧未能摸索到明确的规律。这会儿宋端午单独有一个窑可用,御窑所有的东西也能任她取用,条件比宋大石那时不知好了多少。
“只是——色料不足,唐窑官只说这里的色料已然不少,可有些是用不得的……”宋端午烦恼地道,“这是烧彩瓷的关键之处,我也不能告诉他……”独家秘技,是匠人的立身之本,就如家族手艺传男不传女一样,是万不可外泄的。宋大石若不是拿着宋端午似宝贝一般,这烧彩瓷之法也不会告诉她,宋端午就更不能外泄了。
萧谨微微侧头,看了宋端午一眼。宋端午一张小脸比当初在景德寺见到的时候瘦了些,下巴尖尖,缩在羊皮袄子里倒显得眼睛更大,眉毛更长。她说着烧彩瓷的秘方万不可外泄,可是已经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看她自己的模样,像似还没有发觉,又或者在她心中,他是可堪信任之人,即使是这般价值万金的秘方,也能与他分享。
萧谨只觉得自己有点儿轻飘飘的,仿佛这风再大一点儿,他就能上天了似的:“既这样,你要什么色料,我去想法子。”唐窑官是得了汪直的吩咐,这才不肯帮忙,但宋端午可不能一直留在御窑。
汪直怕万贵妃忌惮宋端午,所以不敢再让她在皇帝面前露脸,可一味将她放在御窑更是不成。汪直在宫里仇人可不少,即使他不提彩瓷之事,难道尚铭梁芳就不提了?到时候万贵妃只要说宋端午办事不力,彩瓷迟迟未曾烧制出来,立刻就能治她的罪,这把柄都是现成的。所以汪直这缓兵之计是万万不成的。
自然,汪直是不会在乎宋端午的。萧谨想起在汪直外宅中那番谈话,目光微冷:若是汪直的法子成了,过不多久他就不在京城,那时候万贵妃是不是会因宋端午而记恨到他,他也就不在乎了。至于宋端午在万贵妃手下是个什么结果,自然也就与他无关。汪直,可从来不是什么慈悲心肠。
不过,汪直这件事情,可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至少,在宋端午离开御窑之间,汪直不能走。御窑虽在京郊,却也属皇宫,万贵妃的手要伸到这里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而锦衣卫毕竟不是内臣,他还要时时出去办差,便是想护着宋端午也鞭长莫及,当然不如汪直来得方便,且名正言顺——烧彩瓷的事本就是他在皇帝面前兜揽下来的,自然还要着落在他身上。
宋端午并不知道汪直的打算。事实上,那日汪直叫了身边的小内侍将她带出皇宫,就直接又送回了御窑,之后就再未出现过。而唐窑官大约是得了吩咐,任她在御窑自由行动,只是想要出去却是不能。同样,外头的消息也传不到这里来。宋端午这些日子早就想过试用些什么色料,只是弄不到手,这会儿一听萧谨的话,顿时欣然:“那又要劳烦萧大人了。”
萧谨咳嗽了一声:“何必如此见外。你呼我师兄为大哥,怎么还叫我大人呢?”
杨复那是邻居啊……宋端午有些为难,可萧谨又的确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了,口口声声的大人也确实太生疏了些。
“当初在书院读书之时,先生为我取字九畏。同窗之中,多以字相呼,”萧谨又干咳了一声,“你也这般叫我便是。”
男子之字由长者所取,相互之间称字既有敬意,又显亲切。宋端午跟着杨婶读书的时候也听杨婶说过,可杨婶并没提过女子是否能呼男子之字,闻言也未曾多想就点了点头,有几分好奇地道:“九畏?为何取这两个字呢?”
字也不是乱取的。萧谨名谨,取字为畏,意思倒也相合,可这九字何解呢?
宋端午点了头,萧谨眼中的笑意就深了些:“畏天、畏地、畏生、畏死、畏仁、畏义、畏礼、畏智、畏信,是为九畏。”这个畏字,与其说是畏惧,不如说是敬畏。
萧谨一边说,一边不由得想起了当初在书院的时光,那时候他父母尚在,血气方刚,也是一派少年意气,要击浊扬清。那次,他在山下路见不平,打伤了逼死民女的知州小妾的弟弟,可最后,被逼死的女子父母收了银钱反口不认,若不是先生出面斡旋,他险些就被抓进牢里去了。
十几岁的少年,也算是头一回见识到了这世道的黑暗,一气之下在知州小妾携弟弟返乡的时候,放出消息引来了盗匪抢劫。
本地自是有盗匪的,可也都是求财。谁知因知州小妾穿着太过富贵,却招了两省边界上一伙流寇。这些人不仅求财,且还要命,将一队人都斩杀殆尽,包括那些护院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婆子,无一活口。
那时候萧谨还远未到该有字的时候,然而此事之后,先生便为他取字九畏。
那伙流寇因事情做得太大,终被两省协力缉捕归案,但因知州小妾太过招摇,并没人疑心到这个消息是有人故意放出去的。萧谨不知道先生究竟是不是知晓此事,又或者只是猜测,但在取字之后,先生就将他在山上整整拘了一年,之后便带着两名得意弟子又出外游历了一年。
先生从未再提起过此事,可萧谨想,先生应该是知道的。他做的事,说起来并不算大错,利用盗匪报复更是明智,甚至有些人或许还会说一句替天行道罪有应得,可那些一同被杀的丫鬟婆子,却皆是无辜之人,便是知州的小妾,也罪不至死。
先生给他取字九畏,便是让他有敬畏之心,不可自以为多智便肆意而为,以致牵连无辜,酿成未曾想到的后果。
而他游历回来,父母便接连而亡。一年的游历让他看到别人的悲欢苦乐,父母双亡又让他体会到了世态炎凉。大约也就是那时起,他才领会到九畏二字的意思。
“萧大——九,九畏?”宋端午有点别扭地唤了一声双眼放空的萧谨,手里捏着一张用炭笔写满字的粗纸,在他眼前晃了晃,上头是她这些日子列出的色料,“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适?”
岭南那般远,萧谨又黑瘦成这样,差事必定是极辛苦的,现在回来了,该好生歇着才是,何况如今又是过年:“这也不急,你该先好生歇歇。”
“哦——”萧谨猛地回过神来,接过那张纸,仔细揣进袖中,“放心,寻到了,我便送过来。”万通是不会眼看着他步步高升不管的,他得趁着这会儿万通还不好立刻动他,先让宋端午离了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