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的诏狱，在整个大明都是人人闻风丧胆的存在：阴森的光线，混合了湿霉与血腥的气息，让每个进入此处的人，都不由得头皮发麻，后背发冷。
走一趟尚且如此，被定了罪名关入此处的人，其绝望恐惧便更可想而知了。
顾氏的囚室在长廊尽头，极小的一间牢房，只有她一个人孤单单地倚墙而坐。外头虽是春日，这里却并没有丝毫春意，只有一缕冷白的光线从小小的窗口投进来，照着顾氏木然的脸。
“再查？”顾氏的声音也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过来的，“还查什么呢？皇上都说了——”她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慢慢抬头看了一眼萧谨，“萧大人，多谢你了，可这是我情愿的。”
“为了祝二公子？”萧谨看着她，“祝太太若是去了，二公子年纪才多大，可能自保？”
“皇上说，会保着他……”顾氏低下头，双手微微有些颤抖。她何尝放心自己的儿子？可是皇上都发了话，她能怎么办？她难道还能拗得过皇上不成？
萧谨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这贵妃娘娘下令继续查案的，皇上已经默许了。”
“什么？”顾氏诧异地抬起头，眼睛里有了一丝活气，但随即又颓然，“贵妃怎么会——她巴不得我们母子都死了，好给万氏让路。”
萧谨摇了摇头：“若是此事与贵妃无干，贵妃自然乐见其成，可如今——”万贵妃觉得自己无辜受冤，她要洗清自己的嫌疑，此时万氏的利益，也就不放在她眼里了。
“何况，万氏也想再查……”
顾氏怔了一下：“万氏也想——”她突然明白过来，“她，她想栽赃给雱儿！”她死了，皇帝却承诺会保住祝雱，那将来祝霄依旧得不到世袭之职，只有祝雱死了，祝霄作为祝彰唯一的子嗣，才能庶子承爵。
“她，她好狠！”顾氏两手紧握，激动得语不成声，“这些年，我一直避着她，只求母子安稳度日，她却终是不肯放过我们！祝霖是如何死的我不知晓，可绝不是我们下的手！”
“那你屋里的砒霜呢？”萧谨抓紧时机问了一句，“那东西既不是你的，又如何会到了你妆匣里？”
顾氏抿紧嘴唇，半晌才道：“贵妃下令继续查案，可皇上……”倘若最后他们母子脱了身，皇上会不会心中不快，回头来又迁怒祝雱？须知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祝家母子两个，别说是天子之怒了，便是天子稍有不快，他们也抵挡不住。
“对皇上来说，只要此事不牵扯到贵妃身上，皇上便不会在意。”至于万氏，虽然借着万贵妃的势在祝家风光无比，可根本不看在皇帝眼中。至于祝彰，恐怕皇帝连他是谁都未必记得清呢。
顾氏还有些犹豫不定。萧谨微微叹了口气：“若是你有话不说，最后万氏寻到证据将此事定罪给祝二公子，皇上也不会在意。”
这一句话仿佛刀子一般狠狠捅了顾氏一下，她猛地抬起头：“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那砒霜，那砒霜定是别人悄悄藏在我妆匣里的。我院子里的人，万氏都盯着，平日里根本出不了府门，我去哪里买砒霜？”
“那会是谁藏的？”萧谨追问，“平日里你的妆匣是谁管着？”
妆匣里多半放的都是贵重东西，首饰，甚至有些私房银钱乃至房契地契身契都在其中，这样的东西，绝不会让不得信任的人随便接触。
顾氏自然比萧谨还要明白自己的东西究竟都是谁在管着，甚至她进了诏狱之后已经反复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有些不敢相信：“我的首饰衣裳都是莲心管着，但——只怕是莲子……”莲心从头到尾都绝不承认此事与顾氏和祝雱有关，可莲子的话听起来也像是辩解，可若细想，却又处处都留了破绽。
萧谨微微点了点头。其实他也怀疑莲子。因祝彰当时想要上前撕打顾氏之时，莲心死死挡在前头，莲子却瘫倒在门边并不上前。自然，若说这是因为莲子胆小，也勉强能说得过去，可若再与她说的话及当时一些极细微的动作联系起来，嫌疑便颇大了。
“可莲子她究竟为何——”顾氏面露茫然之色，“她是我奶娘的孙女儿，自小没了爹娘，五六岁上就到我院子里当差。说是当差，那般小的女孩儿，我那几年又无所出，只拿她当自己女儿看待……尤其是后来奶娘也去了，这些年她跟着我，一向周到细致，如何就会……”说到后来，她自己都有些犹豫不定起来：“或许，或许是弄错了，或许是万氏指使旁人悄悄潜进我房里……”
可是这样说法实在太难取信于人，顾氏说到后来也苦笑着停住了。万氏日夜算计着她，她虽无反击之力，可又怎么会不防备万氏。若说万氏的人能不知不觉潜进她房里来，那她怕早死了好几回了。
萧谨静静听着，待顾氏停了下来，才忽然问道：“莲子可许了人家？”
“尚且不曾。”顾氏怔了一下，不知萧谨为什么问这个，“说起来，她和莲心年纪都不小了，我原想着放了她们的身契，让她们去外头嫁人，这府里是不能呆了。可她们都不肯，说是雱儿还小，我身边又没有得用的人，她们走不得。总要等到雱儿成了亲，少奶奶带了伺候的人来，她们才好出去……”
“莲子愿意去外头嫁人吗？”萧谨听完，又问了一句。
顾氏有些不解：“萧大人为何问这个？”
萧谨没有回答她，只追问：“她可与府里什么人有意？”
顾氏略有些茫然地摇头：“她若是有意，只须与我来讲，我自然成全她，只是她并未提过。且——因是我院子里的人，平日里也少在府里走动，更不必说出二门到前头去。除了雱儿的小厮，只怕也没见过几个人。”祝雱的小厮年纪才多大，莲子是绝不会与他有什么的。
萧谨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祝太太，只要你不自认罪责，我必定设法查清真相。”
“我，我不认罪，我不认罪！”顾氏有些激动地往牢门边挪过来，抓住了铁栏，“萧大人，求你为我们母子伸冤！万氏，万氏她一心想害死雱儿，自打雱儿下生，她就做过手脚。我之所以装作重病，也是想万氏看着我将死，或许害雱儿之心会淡些……”
她越说越是激动：“萧大人，那芝麻糖，那芝麻糖若是有毒，也不是我们母子动的手脚，定然——定然是万氏那边！她等不及了，想毒死我和雱儿！”
之前顾氏一心待死，什么都不愿去想，这会儿突然间有了求生之意，心思也顿时活络起来：“说不定就是莲子下的毒！只是雱儿不知，将那有毒的糖分给了祝霖，万氏反而自作自受。她怎肯死心，便顺势诬赖我们母子！萧大人，说什么我们毒死祝霖嫁祸给贵妃，我们连宫门都没摸过，怎知道贵妃会送松子糖给太子？”
萧谨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现在最要紧的是查清，祝家除了墨雨之外，还有谁去买过砒霜。”
这件事实在并不容易，尤其是萧谨手上如今除了一个宁慎，并没有多少人手可用。幸而汪直走的时候留了几个西厂番子给他，这才能在京城各药铺里头查问此事。
砒霜是剧毒之药，若无郎中开的方子，哪家药铺也不敢随意给人抓这味药。就是墨雨，也是因着家中与那药铺掌柜熟识，这才要了一点来药耗子。而顾氏妆匣中搜出的砒霜虽少，却也远超过普通方剂所用之量，若是在一家药铺中所买，铺子里的伙计郎中乃至掌柜，必然都有些印象。
萧谨遣了几个西厂番子去查询此事，自己又去了祝家。果然祝彰一听他还是来查案的，顿时就要翻脸：“明明人赃俱获，顾氏那贱人自己都认了，怎的又还要查？莫不是有人存心偏袒？”
萧谨并不跟他斗嘴，只道：“顾氏在狱中翻供，不肯认罪，本官只得来提她身边的侍婢审问。”
“那几个贱人？”祝彰皱起眉头，“已经都被卖了。”原本依他的意思，是要都打死的，还是祝霄说皇上那边都让顾氏暴毙，显然并不想此案宣扬开来，祝家若是打死数名下人，实在太过引人注目，倒不如都卖得远远的，只说是伺候不周。
为此，万氏极是不悦，甚至还要进宫去请万贵妃继续查案。祝彰心里明白，万氏是想连祝雱一起下狱，好让祝霄承了那世袭之职。其实祝彰心里何尝不愿如此？可宫里来的内侍言语之中已经暗示得十分明白，他也只有安抚万氏，暂且安静下来，日后再想办法。可没想到，他那边安抚了万氏，这边萧谨却又上门了。
萧谨的底细，祝彰已经打听过了，分明与万安不是一伙，也不知贵妃为何用了此人来查问这桩案子，可祝彰对他却有些提防，一见他又来了，心里便有些警惕起来，并不愿多说：“此案事实俱在，祝某不知萧大人还要查些什么。若说要提审那些贱婢，只怕要去外头找了。”
萧谨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可否请祝大人将家里剩余婢仆都唤来，萧某都想问上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