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前往辽东处置边务,引起反响的并不只是翰林院。
万通虽然身为男子,但因领锦衣卫,又有得宠的贵妃姐姐,倒是时常能够进宫,少不得就此事与梁芳和尚铭议论几句:“汪直怎么就说动了陛下?你们呢?就没人拦着?”
尚铭瞥了一眼梁芳:“万阁老这时候病在家中未曾上朝,他不开口,朝中便少了好些人说话。后宫这里,怀恩那老小子不知怎么的,竟然也没张口……还有梁大监……”说到最后一句,便有点阴阳怪气的。
梁芳只当没看见,淡淡道:“怀恩是被那位萧副千户说动了。说起来,这位副千户还是万指挥使的手下呢。”
他这次可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让万通纳宋端午为妾的事儿,可是他在万贵妃面前怂恿的,因此汪直把宋端午的生辰一说,万贵妃最恼的,当然也就是他了。
如今倒好,汪直借着机会在万贵妃面前表了个忠心:前头不向皇帝和贵妃禀报有彩瓷之事,并非如梁芳尚铭等人所说是想自己占着,却是因宋端午命相不好不敢将她荐过来;后头敢将她带到皇帝面前,更不是因为他想给后宫里添人,却是因为料准了宋端午绝无资格进宫。
如此一来,他汪直是既对皇帝忠心,又对万贵妃忠心,倒是尚铭和梁芳两个,一个成了妄进谗言,一个成了胡乱献计,都没捞着好儿。皇帝那边倒也罢了,素性是温和的,且尚铭也有用处,倒不计较太多。可万贵妃那性情哪里是好相与的?这些日子,梁芳就没见着万贵妃一个笑脸儿,饶是他也不大敢再往永寿宫去了。
这事儿,尚铭埋怨梁芳,梁芳也埋怨尚铭,两人都窝着口气呢。这不万通又过来埋怨,梁芳这口气便不由得往他那里也撒了撒。
不过他说的也并不是假话,怀恩本是不愿汪直往边关去的,可萧谨又回宫做了太子的武师傅之后,曾经跟怀恩谈过一次,之后,怀恩便未曾再就汪直前往边关之事谏阻皇帝。
万通两道眉毛顿时竖了起来:“又是姓萧的?他怎么跟怀恩也搭上了?究竟说了什么?”
究竟说了什么,梁芳却不知道:“怀恩在宫里这些年了,想打探他的事却难。只是这次陛下准了汪直前往辽东处置边务,还许他‘便宜行事’,怀恩可是一句话都没说。”
“简直奇了怪了……”万通拧起眉毛,“怀恩到底是为了什么?怎么就跟汪直搅一块儿去了?”
怀恩此人,可算是内宦中的异类。不要说宫里的人,就是前朝的官员,对他都要另眼相看。有人甚至私下里说过,怀恩若不是挨过那一刀,到前朝做个御史都是使得的。若说他会跟汪直做了一路人,就连万通自己都觉得不可信。
这个问题,尚铭和梁芳也不能回答,但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急也急不得,要紧的倒是汪直,这已经得了皇帝的准许,马上就要收拾东西往辽东去了。
“就这么让他走了不成?”虽说都是依附着万贵妃的人,万通却素来看汪直不怎么顺眼。年纪轻轻就掌了西厂,权倾一时不说,行事还跟一般宦官有些不同。宦官好财,汪直却是有名的不收贿赂。皇帝也是因此特别的信任他,说他忠心。
所谓众人皆醉你独醒,很多时候并不是什么特别让人喜欢的事儿。譬如说大家都收些孝敬银子,你却不收,皇帝赞了你忠心,却把别人都比得不忠了,这如何能让人喜欢呢?万通也是好财货的,单凭汪直这一条,就没法让他喜欢!
梁芳摸了摸下巴:“万大人不要着急。陛下心意已定,没见万阁老都捡着时候告了病么?”那老奸巨猾的东西,看出皇帝是决意要让汪直去边关了,立刻就缩了头,两边撇得干净!
“若说汪直离京,其实也有一样好处。”梁芳慢慢地道,这是他几日来仔细考虑过的,“离了娘娘和陛下身边,他的圣眷可就比不得从前了。”
为什么他们这些宦官不过是天子家奴,却能让外头的官员不得不小心讨好呢?就在于一个“近”字。他们近在皇帝身边,消息灵通,能最快揣摸到皇帝的心意,也能见缝插针地吹吹小风。这些,可是外头那些官员们远远不及的优势。
汪直这些年的得势,与他近在天子身边,极得宠信,自然是分不开的。既然如此,一旦他远离了京城,远离了皇帝和万贵妃,再想保持这样的宠信,可就没原来那么容易了。须知这宫里内侍近千,无不想着花样百出地讨好皇帝和贵妃,时间一久,谁还记得汪直是哪个呢?
万通这才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倒也好。再说边关军务复杂,只要汪直打了败仗,到时候有他好看!”
“不能总是指望着汪直出错。”梁芳觉得自己真是够累的。一个尚铭,一个万通,在他看来都是没什么头脑的人,偏偏东厂和锦衣卫还在他们两人手里,若是让他掌其中一个,又怎么能让汪直出头?如今倒好,他想到的主意,苦于并无人手,还是要让尚铭或万通去办。
“那还要如何?”万通略有些不耐烦,“我也不能在后宫久留,梁大监有什么话就直说罢。”
这简直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梁芳心里暗骂,却也只能道:“汪直慢慢对付也罢,只是万大人,那萧谨,万大人难道还要再放他去边关立功不成?”
一听萧谨的名字,万通顿时竖起眉毛:“怎么?汪直还要带他去边关?”
“汪直自是想的。”梁芳慢条斯理地道,“不过,萧谨终究是万大人属下,不归西厂管呢。且他如今还担着太子的武师傅,也不宜远去边关。万大人不如向陛下进言,换一个人去吧。”
“换一个人?换谁?”万通问了一句,才陡然明白过来,梁芳的意思,是要让他派个“自己人”去跟着汪直,把萧谨留在京城。
“梁大监说得是!”万通一拍大腿,“这萧谨都是仗了巴结上汪直,等汪直出了京城,看我怎么整治他!”
梁芳轻轻吁了口气。他这次因为宋端午的事儿被万贵妃冷落,只好在万通身上多下点功夫了。万贵妃最宠爱这个弟弟,若是万通能在万贵妃面前多提提他的好处,想来万贵妃也能略消消气。到时候他抓住时机再送几份合万贵妃心意的礼物,慢慢把万贵妃哄转过来才好。
万通不能在后宫久留,既然商议好了,他便起身出宫,去挑跟着汪直去边关的人手。这里尚铭也自有差事,随即告辞,只留下梁芳自己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便听外头脚步声响,一人兴冲冲地走了进来,正是他的亲信韦兴。
“什么事这样喜形于色的?”梁芳略有些不满,“你也是宫里老人了,怎么还这样沉不住气。”
韦兴也是讨好了万贵妃才上来的。只是他在宫里没什么根基,眼瞅着自己越不过梁芳等人去,索性便投了梁芳。这会儿听梁芳这般说,韦兴忙抹了把脸上的汗,笑道:“梁公,七夕的礼寻着了。是一对儿两尺高的珊瑚,虽不是正红的,却也差不太多。”
七夕,乃是牛女佳期,原不算什么正经年节。只是皇帝与万贵妃情重,底下人自是要讨好,每到七夕也必献些成双成对的礼上去,倒闹成个惯例了。
万贵妃不是正室,却偏爱红色,韦兴也是费了好些力气,才寻着这一对儿珊瑚。既不逾了规矩,颜色又近于正红,定然能讨了万贵妃喜欢。
梁芳这阵子正被万贵妃疏远,听了韦兴这话,也不由得露了笑容:“也亏你用心。”
韦兴笑了一下,又露出踌躇之色道:“只是——东西是好东西,这价钱……”两尺高的珊瑚,价格原就不菲,更不必说还是一对儿,那价钱可就不止翻了一倍。自打广西那银矿被端了,梁芳手头可不如原来宽裕,韦兴心里明白,不得不提这么一句。
要说梁芳如今攒下的家业也是不少,可他最爱财货,已经搂进自己手里的东西,又怎么舍得吐出来?这珊瑚的钱他不是拿不出,可真要拿出来,就是割了他的肉,如何舍得?
然而这礼是不能不送的,梁芳想了一想,还是道:“你先去宅子里取了银子,把那东西拿来。若是娘娘喜欢,我看以后宫里也少不得要用起来,到时候,就派你去南边采买……”说着,做了个手势。
这采买是素来有油水的,到时候别说两株珊瑚树的银钱,就是十株八株的也能捞得到手。韦兴不由得脸上也露了笑容:“只不知皇上许不许呢……”
梁芳不在意地把手一摆:“只要娘娘喜欢,皇上从没二话的。内库如今也丰盈,这些珊瑚珍珠之类的东西,又都是各宫娘娘们都用得着的。”
韦兴心领神会。虽说都是娘娘,可这品级就差得远了,受宠不受宠,其间的份例更是天差地别,有的是做手脚的机会,哪怕没有油水可捞?
梁芳想着将要到手的金银,不觉有些飘飘然起来。真不知汪直是什么毛病,放着宫里的福不享,却要跑去边关吃沙子,到时候他在外头辛辛苦苦,仔细京城里的根都被人刨了,到时候,只怕他后悔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