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武举结束,皇帝颇为满意。
酷暑天气总算渐渐过去,再加上这是一桩大事,就算平常不爱说话的人,也难免要议论几句。
“杨兄,可听说了?”杨复如今又重被提为侍讲,待遇又与之前不同了,虽然仍旧在文瀚楼编修书目,可同僚们明显亲近许多,有什么事也都愿与他说几句。
“何事,莫非武举之后,又有什么大事了不成?”杨复放下手中的书册,含笑抬头。这位周编修年纪虽比他大几岁,却是个爱说话的,自与他搬到同一间屋中办差,杨复的消息便灵通了不少,真可谓翰林不出门,能知朝中事了。
周编修笑起来:“杨兄如今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编圣贤书。哈哈,莫非是佳期在即,也无心它顾了?”
杨复笑了一笑:“周兄又玩笑了。”周编修这调侃倒无恶意,他也的确已与万安府上议定了婚期,就在七月末,算起来只剩二十几日。若是别家,马上就要做新郎,大约也的确会有些心神不属罢?
周编修笑道:“哪里是玩笑,我是羡慕呢。听说万府姑娘尚未过门就先遣人过来照顾令堂,必是个极孝顺的。将来再生下儿女,三代一堂,尽享天伦之乐,杨兄真是好福气。”
周编修家里的事,杨复也略知一二。其母如今仍在老家,皆因其妻不肯将婆婆接来侍奉之故。虽说家乡尚有兄弟承欢膝下,周编修身为长子,却是颇有些自愧。可他家贫,读书应举用的都是妻子嫁妆,且妻子过门五年生下两子,腰杆颇硬。周编修入翰林院数年也无甚升迁,其俸禄还要寄一半回乡奉养母亲,在京中的衣食都大半仰于妻子,自然没什么说话的余地,只偶尔谈起,便免不了要叹息几句。
若是别人说这话,少不得让人以为这是讽刺杨复未成亲便先用了万芳的钱财,但周编修这般说,却是真心实意的。杨复便也笑笑:“周兄尚有兄弟,令堂在家乡同样也享天伦之乐。说起来我还比不得周兄,从前在外求学多年,家母也是独自于家乡居住,并不能承欢膝下,才是多有不孝之处……”
两人相互说了几句家常,周编修才切入正题:“辽东又有扰边,皇上点了汪直往辽东处置边务呢。”
“汪直?”杨复脸色微微一变,“三月里,皇上不还驳回了汪直往建州的奏请吗?”
去年商辂弹劾西厂事件中,周编修虽未入狱,家里也被查了一回,连小儿子都吓得病了一场,自然对汪直恨之入骨:“还不是因这回武举办得好,皇上说汪直于军事用心。正好辽东那边有白莲教出没,皇上怕白莲教勾结了那些鞑靼人作乱,所以派了汪直过去,一则监军,一则也要查白莲教。”
本朝素有内宦监军的传统,虽然屡遭官员们弹劾劝谏,历位帝王却都不怎么听。再者汪直掌着西厂,要查白莲教也的确方便些。
“谏言开武举,难道就是知军事吗?”杨复双眉紧皱,“朝中竟无人谏阻不成?”三月里汪直自请往建州,万安等人就是以汪直不谙军事为由驳回的,如今办了一场武举,这个理由就没了?
周编修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可万阁老这几日称病,旁人也不曾上本谏阻……”朝中多少人都是看着万安的脸色上本的,万安不吭声,朝堂上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就会缄口不言。加上商辂辞官,敢说话的人又会少一些了。
周编修说了这话,才想起来眼前的人马上就是万阁老的侄女婿了,自己在他面前有抱怨之意可算什么呢?连忙补了一句道:“万阁老身体不适,也是不巧……我只是觉得,汪直从未领过兵,生性又好大喜功。从前还上书要收复河套——杨兄你想,这一打起仗来,粮草银饷便如流水一般,如今国库又不充盈,到时难道不要加税?百姓可要如何过活呢?且汪直从前出京办差,到各处都要地方官吏竭力奉承,虚耗钱粮。如今他若去了边关,还不知要怎么跋扈铺张,百姓岂不更要受扰了?”
杨复不禁听得连连点头:“周兄说得是,我也正是这般想法。何况能办武举的差事,未必就是知兵,汪直跋扈惯了,若去了边关不听巡抚总兵之令,胡乱指挥贻误军机,又将如何是好?”
“可不是!”周编修心有戚戚焉,“一个深宫之中的内宦,怎会知什么军事!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怕他功既不成,还要枉送将士性命呢!只可惜,我等人微言轻,连向皇上谏言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到这里,便有些期待地看着杨复:“杨兄,我等无缘得见天颜,杨兄却有机会。上次杨兄弹劾内宦,我钦佩万分。若是杨兄再有机会在陛下面前参奏,我愿与杨兄联名。”
杨复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上次他在皇帝面前弹劾汪直等人,的确是快意淋漓,可结果如何呢?虽说他而今复了侍讲,但一直再无机会奏对,可见皇帝虽因万安说情将他复职,但心里对他仍有些芥蒂。不过,即使真是有机会,他也再不会如从前那般莽撞了。
“不瞒周兄——”杨复说了四个字,便叹了口气,“其实同在翰林院,难道还有什么瞒得过人不成?我虽复了侍讲之职,可这些日子也并无机会君前奏对。”
周编修也跟着叹了口气:“也是——如今这朝中,唉!”
杨复看他面有失望之色,想了一想还是道:“或许阁老们另有打算,我们且再看看吧。也或许汪直在辽东处置了扰边之事便会回京。”
周编修轻轻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杨复虽是这般说了,心里却知道,汪直处心积虑才去了边关,又如何肯轻易回来呢?只是如他和周编修这等六七品的小官,于此事又焉有置喙之地?也只得叹息两声,各自去当差了。
如今天长,翰林院下衙之时,太阳犹自高高挂着。杨复沉吟半晌,还是在街上点心铺里买了四样精致点心,提着往万阁老府上去了。
虽说这礼物实在太过简薄,万阁老府上的门房就从来没见过这么拿不出手的东西,但毕竟是堂小姐的未来姑爷,身上还有六品官衔,门房暗地里撇嘴,表面上却是一脸笑容,还把杨复悄悄塞过来的荷包又还了回去,正气凛然地道:“姑爷这可就折煞小人了,阁老府上,可不兴这一套。姑爷请稍坐,小的这就往里头通传。”他这话可不是撒谎,阁老府上的门房,收的门包至少也是一两银子起,几钱银子这一套,在这里可真的是不兴啊。
万安正在书房里看书,听了小厮来报,笑了一笑将书卷放下:“请进来吧。不许怠慢了。”
有万阁老一句话,下人自然又加了小心,将杨复引到书房。杨复踏进门来,只见万阁老身穿月白色袍子坐在窗前,面色红润,并无丝毫病容,不由得说出口的话都略顿了一顿:“下官听说阁老身子不适……”
万安笑着抬手:“九成如何这般客套?虽说尚未大礼,可婚期也不过就是这几日,便是如今先改口叫我一声伯父,又有何妨?怎么倒在家里论起上官下官来了?快坐下。”回头便吩咐侍女,“把前些日子得的云雾茶沏上来。”
杨复的心思自然不在茶上,小心打量了一下万安:“阁老的身子……”
万安摆摆手,不在意地笑道:“前些日子略感了些风寒罢了,吃了几服药,已经无妨了。九成这时过来,莫非是嫌婚期定得太晚?”说着哈哈一笑,“算来已经没有几天了,九成可莫要心急啊。”
虽说两家已经定亲,可也并未到如此熟络的地步,杨复听了这般打趣心里不免有些不自在。可万阁老的身份辈分都摆在那里,他也只得微低了头不说话,待万安笑过了才道:“婚期已定,原是不该这时候过来。只是下官今日在院里听说,陛下准了汪直前往辽东处置边务……”
“哦?”万阁老看起来仿佛并不知晓似的,“几日没有上朝,倒不知陛下有了这般的旨意。”
这话大概只能骗骗鬼了。如万安这等大员,纵然自己不在朝中,又哪里能少了给他通风报信的?似杨复这样的小侍讲都知道的消息,万安岂会不知?说不知,不过是不想管罢了。
杨复听了这话,心里已经有些凉了,但想了一想,还是道:“阁老,汪直好大喜功,若他去了边关,只怕……”
“九成啊——”万安悠然打断了他的话,“这是陛下的旨意。”
“可上次——”
“上次那是陛下未下明旨,尚可劝谏一二。”万安端起送上来的茶饮了一口,“九成,我们是陛下的臣子,终要以陛下之意为要啊。”
“可若是陛下——”杨复一句话几乎出口,又猛地咽住了。但万安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眉头微微一皱:“九成,慎言!陛下素来圣明,你如此说话可是大不敬!少年意气,一身傲骨自是好的——我也是从那时候过来的,可这身处朝堂,却不能任性使气。难道你忘记上次的牢狱之灾了吗?”
杨复坐在那里,听着万安不紧不慢的“处世之道”,想到已经定下的婚事,忽然隐隐约约有些怀疑起来——自己的决定究竟对是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