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六月，那肆虐京城数月的酷暑似乎就偃旗息鼓，节节败退了。中午时分虽还有些热气，可早晚已凉爽起来，小风一吹，顿时教人从心里舒服出来。
就是朝廷上，在沸沸扬扬的武举过去之后，也如这初秋的天气一般，人人都顺心了不少似的。
武举选出来的数百人，该留京的留京，该外放的外放，原在军中有职的，也多半得了擢拔，可算是皆大欢喜。相比之下，首倡本次武举的汪直，却因已前往辽东，反而没了什么动静。听说他到了辽东之后，并没有随意往军中插手，反是与辽东巡抚陈钺相处不错，日日操练军士，缉拿细作，并不轻易出战。
这种做法，其实并不是某些人愿意看到的，他们巴不得汪直去了边关便提兵出战，最好再打一场败仗。可惜皇帝听见边关平安无甚战事，心里却十分喜欢，故而虽然有人借着机会也给汪直上点眼药，说他督军不力什么的，皇帝却都不曾听进去。
不过，汪直这一走，到底对宫里的情势还是有所影响，譬如说没他在了跟前，梁芳终于借着七夕的节礼，重新讨得了万贵妃的欢心。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万贵妃爱那对珊瑚，七夕过了没多久，就戴了一串珊瑚珠子，颜色鲜艳，颇得皇帝赞许。这一下子，宫里忽然就流行起珊瑚象牙之类的饰品来，不但是妃嫔们纷纷效仿，连宫外的官眷们都跟着学。梁芳甚至因此得了个差事——前往广东采买沉香、珊瑚、象牙之类。
这个差事简直看得宫里的内宦们眼珠子都红了，就连尚铭都有些吃味儿。谁不知道采买里头的油水，更何况是这样贵重的东西呢？只怕梁芳走这一趟，荷包都要撑破了，也难怪他肯下这样大的本钱，弄来这一对儿价值不菲的珊瑚做节礼了。
有这对儿珊瑚在前，跟着往万贵妃眼前送东西的就更多了。宫里内造坊有进新头面首饰的，有进金银摆设的，简直是出尽百宝。相形之下，御窑送上来的一套绘有鹊桥会的摆盘，因仍旧是青花施三彩，也就不怎么显眼了。
对此，唐窑官略有些遗憾，但烧瓷器的是宋端午，这五彩瓷器又不是说烧就能烧得出来的，他也就罢了。倒是王氏，私下里跟宋端午道：“娘娘看你不顺眼，还是少往娘娘跟前去的好。反正宫里也不曾催着你烧五彩瓷，便缓一缓又何妨？”
她说的是正理，宋端午便笑道：“好嫂子，我也是这么想的。何况内造坊这许多手艺人，自然有好东西进上，哪里轮得着我呢。”
自从退了万家的亲事，王氏是眼看着宋端午容光焕发起来，不由得也替她高兴：“你的手艺比谁也不差，只是——哎，不是我说句托大的话，你这后头日子还长着呢，平平安安方是福气。”
王氏虽只是个市井妇人，但却有几分见识。宋端午之前得她关照过，如今虽封了女官，照旧还与她亲近，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又说了几句，方才散了。
既有了官身，宋端午也是有休沐日的人了。且她烧出了莲子杯算是交了一回差，至于更精细的五彩瓷，则是得了皇帝允准慢慢烧制的，也不必如先前一般，一窑接着一窑地烧，日子倒是轻松了许多。明日正好是休沐，自然不必开窑，因此点检了库房里的东西，便离了御窑，往田家去。
御窑里自有住处，不过有空宋端午还是愿意往田家来。这会儿跟万家的亲事已经作罢，也不必怕连累了田家，少不得来得更勤些。
如今出了夏，天气凉爽许多，田家铺子里的生意也多起来，每日都到将近天黑之时方才关门上板。今日宋端午进了街口，便远远看见田家的铺子已关了门，不由得心里一紧，生怕是出了什么事，连忙去敲田家的门。
开门的是小丫头松香，一见宋端午便露出一脸笑容：“宋姑娘。”
宋端午看这样子不像是出了什么事，心下稍安，正要说话便见田宝从堂屋里一蹦一跳地迎了出来：“宋姐姐，你快看是谁来了？”
宋端午心下暗暗奇怪，莫非是田家的亲戚？可也与自己不相干哪？
正疑惑着，便见堂屋门口又走出两个人来，却是夫妇二人。男子倒也罢了，妇人却是一手扶了门框，声音略有些发颤地唤了一声：“午姐儿——”
宋端午几乎疑心自己眼花，怔了片刻才应出一声：“娘——”奔上前去扑在妇人怀里，哭了起来。这夫妇二人不是别人，竟赫然是宋大石与张氏！
自打宋端午跟着宋家离了景德镇，张氏就日思夜想，这会儿女儿终于到了眼前，只激动得只会抹眼泪了。宋大石原就不爱说话的，这会儿更不知说什么，还是林娘子上前来宽慰着，把一家子重又让回屋里，又叫松香打水来给宋端午洗脸。
宋端午一手拉了张氏，一手拉了宋大石，片刻都舍不得放开：“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田宝在旁边笑嘻嘻抢着道：“是萧大人把伯父伯母接来的，如今就住在咱们家旁边呢。”
林娘子轻轻打了女儿一下：“就你嘴快！还不快跟我去厨下瞧瞧菜，虽还没到中秋，今儿晚上也是团圆宴，必要好生庆祝的。”这却是把地方让出来，让宋端午一家子说体己话了。
这会儿宋端午也顾不得别的，只拉了爹娘问些别后的话。张氏足有一年多没见到女儿，一样拉了手有无数的话要问，彼此说了半晌，才大略明白。
“是萧——他接了爹娘来的？”
“是衙门里叫你爹来的，说是京里要烧彩瓷，召了你爹当差。”张氏一双眼睛只在宋端午身上打转，觉得女儿虽长高了寸许，却瘦了好些，不免又是一阵心疼，拉了宋端午的手摩挲，“原我和你爹还糊涂着，后来有位姓宁的大人过来，说跟萧大人是同僚，又跟你也有交情，特地过去，想着把我也接了来京城，一家子团聚。”
就是这位宁大人，在路上跟他们讲了许多话，他们方知道女儿进京这一年，竟是不知遇了多少事。夫妻两个，在路上把宋振一家子翻来覆去地骂了不知多少回，便是对宫里的娘娘也颇有微辞，只是不敢说罢了。
这会儿屋里也没别人，张氏便有些忍不住了：“宫里的贵人，怎的也这样不讲道理……”
宋端午叹了口气：“娘，贵人的事，也莫再提了。”万贵妃从来就不是个讲道理的人，更何况跟他们这些草芥一般的百姓呢？
宋大石夫妇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便是有再多的不满，也只得咽下去。宋大石闷闷地道：“都是爹没本事……”若是高官显贵家的小姐，就是宫里贵人也会忌惮几分吧？不至于这般随意，说纳妾就纳妾。
“爹说这些做甚——”宋端午抱了宋大石的手臂，“宫里那位，听说有时连皇上的账都不买的……”
张氏骇了一跳：“连皇帝爷都……”万贵妃得宠跋扈，天下皆知，但在张氏看来，自然是皇帝老子最大，哪有连皇帝的账都不买的？
“可不是。”宋端午不愿爹娘自责，“就是宫里头的皇嗣，都有好些去得不明不白……”
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若是在宫外，便是普通人家正室谋害子嗣都是大罪，更何况是龙裔。张氏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这，这可如何是好呢？你招了贵人的眼，这差事可怎么当？若不然，若不然你辞了这官吧？”龙裔不龙裔的终究是别人家，女儿可是她自己的。
“娘——”宋端午转身又搂了张氏的手臂，“如今这官是辞不得的。我已经在皇上面前说了要烧五彩瓷，不烧制出来，怎能辞官呢？再说，只有烧了五彩瓷出来，皇上用得着我，旁人才不敢轻易动我。”眼下已经不是她能退步抽身的时候，再说，还有萧谨……
张氏没见到女儿的时候担心，如今见了女儿，倒更担心了：“这烧瓷的事儿，叫你爹帮你。可——可这烧了彩瓷，真就能保了平安？”
“娘也不必太过担心。”宋端午前些日子自己也是隐隐抱了死志，自然能明白如今张氏的担忧，“若无事就罢了，若有事，担心也无用。娘看，宫里限我三天烧出瓷来，我也烧出来了；要给我定亲事，如今也作罢了；再有什么事，也无非是这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至少如今我还有了官身，比从前总是好些。”退既无用，那就只能迎着上了。
张氏仔细打量女儿，见宋端午虽是瘦了些，精神却很好。这一年多来身条已经抽开，宛然是少女模样。身上穿了件桃红色绸衫，虽是素面的，光泽却好。乌鸦鸦的头发挽着螺髻，上头插一根银簪，簪头上却是一串累丝金桂花，既精致，又应景。
宋端午这一身都是皇帝赏下来的，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宋端午本来容貌出色，这般一穿戴，更多了几分气度，与在小陇村时又大不同了。
女儿这般出色，张氏心里也是欢喜，想及女儿的年纪也到了出嫁的时候，若是早定了亲事，说不得也没有纳妾这一出儿。想到亲事，便想到杨复，不由得问了一句：“听说杨家大郎做了官？”
宋端午不防张氏问起这个来，也微微怔了一下才道：“是。不但做了官，还定了亲事，只不知几时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