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复成亲的日子，正是今日。
大红花轿于正午的时候已经抬进了杨家的小院，如今，蒙着盖头的万芳坐在喜床上，身边是万家陪嫁的两个丫鬟春兰春蕙，也是收拾得一身喜气，在旁边伺候着。
杨家在京城之中并没半个亲戚，詹太太因是媒人，便跟进了喜房里充做男方的女眷，跟喜娘一起指挥着行礼：“揭盖头，揭盖头了。”
杨复也穿着一身大红喜服，手握包了红绸的喜秤，站在屋子当中。
这间屋子原本陈设极为简单，眼下却是摆满了万芳陪送来的木器：拔步床、罗汉床、梳妆台、三连柜，加上桌椅，塞了个满满当当，倒叫杨复觉得陌生起来。
杨家院子小，在喜房之中也能听到前头席间的说笑声。虽是母子两人孤身在京并无亲戚，可今日来的客人却不算少，除了平日与他交好的同僚，有些只是打过一两次交道的其它衙门的人也来了。杨复心里明白，这些人冲的不是他，而是万府。凡是没资格去万家喝喜酒的，大概就都往他这里挤了。
越是看得清楚，杨复越觉得有些迷茫。他与万府联姻，确是为了借万安之势，好早些为父、祖洗冤，可心里也未尝不想真个激浊扬清，为朝廷出力。可自复了侍讲到如今，皇帝再未曾召见过他，身边倒是多添了些巴结的人，可那嘴脸他又瞧着着实的别扭。这几个月，他定下亲事时东山再起的意气，硬是被这些人又渐渐的消磨了几分。
“新郎官儿敢情是高兴得呆了呢？”詹太太见杨复只是站着不动，便笑着催促道，“怎不知道揭盖头了？”
杨复定了定神，用喜秤往上一挑，挑开了万芳头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露出一张涂着脂粉的面容。
万芳在乡下野惯了，进万府之后虽学了些规矩，但万老夫人并不十分拘着她。今日这成亲，打清早起就坐着上妆梳头，后头坐着等吉时，再后来上了轿亦是一路坐到夫家，待进了门又在喜床上坐着，简直坐得不耐烦起来，这会儿眼前终于一亮，不自觉地就抬起头来看，一眼便见了杨复。
杨复本生得玉树临风一般，今日一身喜服，更显得唇红齿白，如潘安宋玉。万芳自己挑中的夫君，乍见又是这般品貌，不由得看得发呆，张口便唤了一声：“相公！”
这却有些不大矜持了。新嫁娘讲求个贞静和平，在新房之中要少言少语，更何况这会儿盖头才揭开，合卺酒都没喝呢，万芳这般急巴巴的，可是不成体统。
詹太太心里暗暗好笑——到底是乡下养大的，便是再穿金戴银，也不像正经的小姐——嘴上却笑道：“瞧这小夫妻两个，将来必定恩恩爱爱，举案齐眉。”一边说，一边示意喜娘捧合卺酒过去。
这喜娘在京城里也常往官宦门里去，却是头一次见到这般作派的新娘子，也是怔了一怔才醒过神来，忙忙地请新人按着规矩并肩而坐，先喝合卺酒，再结发同心。
万芳还不知道自己失了规矩，只觉得杨复怎么看都好看，眼睛禁不住就一下下地瞟过去。杨复坐在她身边，只觉得一阵阵浓香有些冲人，再发现她一眼眼地只管斜自己，心里便有些不悦起来。
虽说家族覆灭，只剩孤儿寡母，但杨婶的规矩却是刻在骨子里的。杨复是其独子，自然幼承庭训。如万芳这般，在杨复母子这里就未免失之于轻佻，实在不像是范家媳的模样。
只是这般大喜日子，也不好说什么。正好前头来人催着新郎去席间敬酒，这里也诸事完毕，杨复遂起身，嘱咐两个丫鬟先给万芳卸了妆扮松散着，自己就往前头去了。
詹太太也是书香人家出身，看了万芳这般作派，想起听万府的下人隐约提过一嘴，说杨复是万芳自己挑中的，心里越发有些看不上，见杨复走了，陪万芳说了几句话，也即起身告辞。
万芳倒是浑然不觉，反是因新房里没了旁人，倒自在起来。两个丫鬟都是早几年从外头买进来的，虽不是万府家生子儿，服侍人倒也勤谨，打水的打水，找衣裳的找衣裳，伺候着万芳把头上钗环都卸了，往床上一歪，才舒服地叹了口气：“可是累死我了。”
“姑娘，这大喜的日子，可不好说这话。”春兰年纪略大些，连忙劝阻万芳，“虽说姑爷去前头了，姑娘也别这般——到底是刚成亲……”哪家新娘子进了夫家门不是战战兢兢唯恐多走一步多说一句，可少见万芳这般自在的。
万芳虽有些不以为意，但还是坐正了，只抱怨道：“这一日从早坐到晚，可是坐得我骨头疼，成亲也实在是累人。这会儿肚子都饿得咕噜响了，去瞧瞧有什么吃的没有？”
春兰答应一声就往外走，一开门却见外头站了个人，刚吓一跳，细看却是个中年妇人，手里端了碗面，正是杨婶。
春兰还未见过自家姑娘的婆母，见杨婶身上穿了件莲青色褂子，衣料虽是绸的，却是素面无花，头上挽个圆髻，也只插了一根素银簪子，这一身打扮比自己还不如，便只当是杨家的仆妇，便笑着道：“妈妈可是来给姑娘送面的？真是多谢了，我正愁不知道厨下在哪里。”
杨婶因守寡之故，虽然是杨复大喜，也不能穿红着绿，亦不宜抛头露面。只是她也是成过亲的，知道这一日新娘水米不打牙，到了这会儿定然受不住。
杨家本无仆妇，今日这喜宴还是请了人来帮忙做的，这会儿总不好再麻烦人家，因而杨婶自己去灶上下了碗鸡汤面送过来，不想才走到新房外头，就听万芳口无遮拦地说什么死不死的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才想着要不要进去阻止，就被春兰开门出来，误认成了家中仆妇。
春兰春蕙虽是丫鬟，今日却也都穿着桃红绸缎衣裙，耳朵上戴着赤金丁香，头上是银镀金的如意双合簪子，杨婶这般一比较，自己也有些失笑——怪道春兰将她当成了老妈子，原是她穿得还不如万府的陪嫁丫鬟。
杨婶于这些上头倒是并不在意，虽听了春兰这般说，也无甚恼怒，只道：“明日就要改口，不能再叫姑娘了。”
春兰只当这是杨家仆妇，闻言笑道：“多谢妈妈提醒，来时老夫人也嘱咐过，只是我叫惯了，这一时又忘记了。”因觉得这位妈妈倒是个和善人，既跟着姑娘嫁进了杨家，少不得要跟杨家下人也热络些才好，便招呼春蕙将面端进去，自己摸了个荷包出来塞在杨婶手里，笑道：“我们刚来，妈妈定是这府上老人了，若见我们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多提点几句才好。这点儿小小意思，给妈妈吃茶。”
春兰虽在万府时只是个二等丫鬟，却甚是伶俐，万老夫人也是看中她才将她陪嫁过来。不说别的，单说这给人塞荷包的手法就十分熟练，杨婶尚未反应过来，春兰已经将荷包塞进她袖子里了。一时要掏又掏不出来，屋里万芳已经在唤春兰倒茶，春兰遂转身进去，将新房门又关了。
这下留着杨婶在门口站着，啼笑皆非。婆婆竟接了儿媳陪嫁丫鬟的打赏，只怕京城里头这还是独一份儿，只不知明日一早春兰再见了自己，该是个什么神情。
正想着，便听里头春蕙在道：“这面也太素了，只这么两碟小菜，可叫姑娘吃什么呢？”
春兰笑道：“这面是鸡汤下的，闻起来也香喷喷的，姑娘累了一日，那油腻的吃了倒怕不自在，依我说，这个就好。”说到这里又道，“可是又忘了，方才外头那位妈妈还提醒来着，这可不能再叫姑娘，要叫奶奶了。”
万芳听见说“奶奶”，想起杨复，脸上顿时红了，低头吃面。春蕙却撇了撇嘴：“叫姑娘又怎样？这院子还是用姑娘的私房银子买的呢，哪里轮得到她们在这里拿大……”
“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春兰连忙呵斥，“哪里来的这许多话！”
春蕙却是满心的不快。她生得有六七分颜色，原想着自己渐渐大了，若是能让家里哪位爷看中，少不得锦衣玉食的做半个主子。谁知竟被万老夫人点了给万芳做陪嫁。若是嫁到那高门大户也就罢了，杨复虽则是个官儿，家里却是精穷的，万芳尚未过门，已经往里头填了好些银子，等嫁过去，又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这些，春蕙早就往司音那里打听过，这会儿见厨房只端上来一碗鸡汤面，也没人想着她和春兰也是累了一日，肚子早就空了，这股子怨气便不由得发了出来：“难道我说错了不成？”若不是杨家精穷，司音伺候了万芳三年，怎的不陪嫁过来？还不是都欺她们这些外头买来的，在府里没个根基，有什么苦差事，都拿她们来填。
春兰脸色都变了：“还不闭嘴呢！今儿姑娘大喜的日子，你胡吣些什么！”依她说，姑爷年纪轻轻的就是六品官儿，万芳这若不是有阁老府的靠山，怕还找不到这般好亲事。杨家眼下虽穷，日后杨复若升了官儿，自然渐渐就会好。
这男人家，也忌讳被人说是靠妻子养着，若照春蕙这般口无遮拦，被杨家人听了去，万芳可有什么好处呢？毕竟嫁进来了就是杨家的媳妇，若是招了婆母不喜，吃亏的也是万芳。
春蕙犹自不服，但看万芳也沉下了脸，便不敢再说什么。春兰想起方才来送面的“妈妈”，唯恐她将春蕙的话听了去，又告诉杨家太太，惹出些口舌，连忙开门出来，便见门口已经没了人，只剩两盏红灯笼照着地下台阶，也不知究竟方才那些话，被人听去了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