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府之内,一片愁云惨雾。
祝霖之父祝彰年过四旬,膝下有三子一女。除了次子祝雱是正室所生,其余子女皆为侧室万氏所生,这位万氏之受宠,于此便可见一斑。
说起来祝家既无功勋又无根基,只是因万贵妃之故,才得了个四品云骑尉的世袭之职,在京城里要算暴发户一类。若是识相的,少不得夹紧了尾巴,闷声大发财。偏祝家非但家产跟着暴发,连脾气也跟着暴发,就连门上的下人眼睛都要长到了头顶上,只是看见萧谨身上的锦衣卫服色,这才恭敬了几分,一边引他入内,一边着人飞跑去报了家主得知。
萧谨倒不在意这些下人的嘴脸。只是由仆知主,便可知道这祝彰是什么德性了。果然不一时,从里头迎出来的中年男子脚步虚浮,双眼发红,脸上却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见了萧谨劈头便问道:“这位就是萧大人罢?听说皇上点了你查案,不知大人有没有查清,究竟是哪个奴才如此大胆下手害了我儿?”
说起来萧谨这个副千户只是五品,而祝彰是正四品云骑尉,品级上的确是比萧谨要高。但云骑尉不过是虚衔,萧谨却是锦衣卫,便是三品以上的大员们,见了他也要客气三分。这祝彰却是气势汹汹的模样,竟然是根本没把萧谨放在眼里。
萧谨也不与他计较,只淡淡道:“萧某正是为令公子命案而来。那日跟随令公子的几名婢仆,按例亦该询问,还请祝大人唤他们前来。”
祝彰一脸不悦,但还是吩咐道:“把那几个天杀的狗奴才给我带过来!”祝霖是他最心爱的小儿子,那天出门时还活蹦乱跳的,回到家来就是一具尸首,还被官府给带走了,至今都回不来。祝彰是又惊又怒又气又恨,这几个随身伺候的小厮丫鬟,连带着赶车的车夫,都挨了一顿板子被关了起来,这会儿都是被人拖上来的,一个个身上犹有血迹,其中一个丫鬟已经发起热来,有些人事不省了。
跟着这些人进来的,还有个将及弱冠的年轻人,进门便道:“父亲,听说宫里来人查问三弟之事,儿子也想来听听,究竟此案查得怎样了,三弟究竟是谁害的……”
他生得与祝彰有六七分相似,一脸怒气的样子就更相像了,只是语气并没有祝彰那么硬。萧谨猜想他应该就是祝彰的长子祝霄,果然祝彰闷声道:“你是霖儿的亲哥哥,来听听也好。”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问,“你二弟呢?还躲在书房里念书?弟弟都死了,他还有心思念书?”
祝霄忙道:“太太身子不适,二弟在太太房里侍疾呢。”
祝彰这才没有再说什么,却是哼了一声,才转向萧谨:“萧大人,这些狗奴才都在这里了,你问罢!”
萧谨不禁暗暗摇头。家有宠妾,这不稀奇。如今这些官宦人家,哪家没有几个红袖添香的美妾或侍婢呢?更何况这万氏是万贵妃的堂妹,祝彰的云骑尉都是因她而来,另眼相看亦是顺理成章之事。可宠妾灭妻到如此地步,当着外人的面就明晃晃地对嫡子与正室露出这等嫌弃嘴脸的,却是少见。便是为着宫中的万贵妃,也实在是不大好看。
不过这与他查案并无关系,当下压下心中鄙视,转头去询问这些下人。
祝霖出生之时,恰好祝彰得了云骑尉的袭职,故而视这个幼子为福星,格外宠爱。且那时祝家便已发达,祝霖落地身边便有丫鬟婆子围绕,略大些又添了小厮,真是众星捧月一般。后来做了太子伴读,每日单是从家中到宫里这段路上,就有两个丫鬟两个小厮伺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受不得一丝委屈。
就是祝霖坐的马车里,也是日常备着点心和茶水,防着祝霖口渴肚饿。只是祝霖脾胃弱,万氏早叮嘱了丫鬟们,并不许他多吃。只是那日,祝霖只顾着吃荷包里带出来的糖,并未用自家的点心。
“祝公子确实未用点心?”萧谨追问,“那可用了茶水?”
还清醒的那个丫鬟名叫乐春,年纪有十七八岁了,因身子结实些,一顿板子虽打得重,但还挺得住,垂泪道:“那点心都是有数的,每样两块,一点数便知道,三少爷一口都没动,只顾着吃糖了。奴婢原是要劝着三少爷少吃些糖,免得败了胃口,中午不肯用饭。三少爷却不肯。就是茶水也不曾用的,因三少爷要喝果子露,乐秋却忘记带上,所以三少爷发了脾气,不肯喝茶水!”
“乐秋?”萧谨转头看了一眼那半昏迷的丫鬟,“就是她?”
“是。”乐春泪汪汪地看了乐秋一眼,“我伺候三少爷的衣裳鞋脚,乐秋管着三少爷的点心茶水。”出了此事,众人被罚,大少爷祝霄格外迁怒乐秋,说若是她备下了果子露,说不得三少爷就不会将那些糖都吃了,或许中毒轻些,还能救得回来。因此乐秋比众人又多挨了十板子,偏她身子弱些,这一顿板子下来,又没有药,只一晚就发起高热昏迷不醒,眼瞧着只怕是不行了。
乐春乐秋是一起从外头买进来的,一起从三等小丫鬟做起,如今又一起来伺候祝霖。两人都没个亲人,便如姐妹一般,如今乐秋眼看不行,乐春的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伏在地上哭起来:“大人,奴婢们真不敢懈怠。是三少爷今早在太太院子里耽搁了,乐秋跟着伺候,出来的时候便有些晚,只顾着赶紧往宫里去,就忘了去厨房取那果子露……”
“你这贱婢!”乐春话还没说完,祝霄已经先上前来踢了她一脚,“害了主子,还要把责任往主子身上推不成?依你说,三少爷难道是咎由自取不成?”
这一脚正踢在乐春后心上,只踢得她身子往前一栽,惨叫一声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祝彰亦是大怒,指着骂道:“把这个贱婢拖下去,给我打死!”
萧谨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咳了一声:“祝大人,案情尚未查明,或许还需要这些人的口供,便是要发落,也还是暂缓的好。”
祝彰狠狠哼了一声,总算忍住了,恨恨道:“那就先留这贱婢多活几日!”
祝霄却有些不愿:“这些人说不出半点有用的话来,留着又做什么?依儿子说,一个个都该打死了,也给三弟出口气!”
萧谨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淡淡道:“祝公子,虽是贵府婢仆,到底也要遵本朝律法,依法处置方好。再者案情未明,若是陛下过问,要起这些人的口供来,到时死无对证,只怕也不好看。” 祝霖之死,又不是这几个丫鬟小厮害死的,顶天了一个伺候不周的罪名,却是断不致死的。
儿子暴亡,祝家迁怒于下人也是常情,但下如此狠手,却也未免太有点草菅人命,不把朝廷律法放在眼里了。
祝彰心里也恨不得把这些下人统统打死,但萧谨的话有道理,他是奉了皇命来查案的,真要是皇帝问起来,报说这些人都死了,那口供可就真成了死无对证。何况他也听万氏说过,皇帝甚是宽仁,在皇帝身边当差的宫女内侍,少有被重责的,若是他这会儿打死这些人,传到皇帝耳中,怕是也会惹皇帝不快。
要处死几个下人,手段多的是,何必非要当着姓萧的面,倒落了人眼。祝彰心里这么盘算着,便摆了摆手,示意下人先将这几个人拖下去。
乐秋从头到尾双眼紧闭,被人拖起来也全无动静,便似个偶人一般。乐春则是刚才被祝霄用力踢了一脚,一动便吐了一口血。萧谨看这二女都奄奄一息的模样,忍不住道:“祝大人,还是着个郎中来给诊一诊吧。”
祝彰瞥了乐秋一眼,尚未说话,祝霄却是先暴躁起来了:“这些贱婢死了才好,怎还配给她们请郎中!莫非在萧大人看来,我三弟一条命,还不值这些贱命不成?即是护主不力,就该打死!”
萧谨并不看他,只看祝彰:“萧某方才说了,案情未清,人若先死了,实在不妥。祝大人若觉得萧某之言并无道理,还请自便。恐怕陛下垂询,萧某今日还要往宫中去回话,告辞了。”
他转身一走,祝霄已然怒气勃发:“父亲,这姓萧的何曾把我们放在眼中,竟敢语出威胁!早听说他是东宫一党,莫非是想借此机会来害贵妃娘娘不成?”
祝彰脸色也不好看,瞪了儿子一眼:“你何必这般冲动。他到底是皇上指派的。再说这几个贱人,早晚是死,又何必急在一时。叫人请个郎中来,先吊着这几条贱命,等这事儿查清了,再送他们上路!”
“父亲!”祝霄却是一脸气愤,“几个贱婢不值一提,可这姓萧的也太嚣张了!依儿子说,就打死这几个贱婢又怎样?且这姓萧的八成要偏袒东宫,还该让母亲进宫,往贵妃姨母面前提醒一句呢。”
说起来,万氏只是侧室,便是她的亲生子女,对她也只能唤一声姨娘,正室才是他们正经的母亲。可祝霄这会儿口口声声的唤万氏为母亲,祝彰也毫不在意,可见祝家平日是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