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彰父子在房中的对话，萧谨自然是听不到的，今日来祝家，他也并没得到多少有用的消息，无非是说祝家内部并无人谋害祝霖，把祝霖之死再次推到宫里而已。
祝家宅子甚大，萧谨跟着小厮才将走到门口，忽然横里脚步声响，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从旁边路上走出来，神色疲惫，身上还有一股子药味儿。他身后一个丫鬟，手里提着个食盒，亦步亦趋。
两拨人迎头撞上，少年连忙停下脚步，对着萧谨身上衣裳看了一眼，略一思忖便举手为礼：“请问可是锦衣卫里的大人？”
“敝姓萧。敢问是二公子？”萧谨比他反应更快，已经猜到这大约就是祝彰的嫡子祝雱了。
“正是小子。”祝雱言辞极为客气，“听说皇上指派大人查明我三弟之事……不知，大人可有什么发现？我三弟——究竟是吃了何物致死的？”
“如今尚无定论。”萧谨也客气地道，“还在查问之中，并无实据。”
祝雱点了点头。他虽然还只是个半大孩子，但不知是不是在家中处境有些艰难之故，倒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样子：“既然如此，劳烦萧大人了。小子还要去母亲房中侍疾，先告退了。”
萧谨看他带着丫鬟远去，主仆两个身上的衣裳都是半旧的，尤其那丫鬟，身上穿的褙子面上还好，里衬露出一点来，却是不知什么陈年旧料，颜色都泛了黄。
“贵府主母卧病？”倒是听说祝太太身子不适，也是因此，祝府有些什么应酬，时常都是万氏出面。不过外头都以为这不过只是祝家的托辞，没想到祝太太竟是真的病了？
那下人闻言倒是叹了口气：“太太身子一向不大好，过年的时候累着了，这断断续续的……只累了二少爷，一直守着太太……”
虽说祝家的世袭爵位是因万氏而来，可之前祝家家境也算殷实，这都是祝太太嫁妆颇丰，又持家有方之故。这府里下人，有些是极早就进祝家当差的，还记得祝太太的好处。
想当初，万贵妃只是个宫人，可想而知家中是何情况。万氏是万贵妃的堂妹，家境自然也相差不多，不过是平头百姓罢了。
祝家与万氏家中是近邻，因万氏生得颇有几分颜色，青梅竹马的，彼此也有些意动。可祝家老太爷是个商人，商人重利，独子又是一表人才，自是要好生筹划，哪里把万家看在眼中呢。最后挑选了一番，就聘了如今的祝太太顾氏。
顾氏亦是商家女，不过其娘家比祝家生意更兴盛，若不是祝彰生得好，陪着母亲去庙里上香时被顾氏自己相中，祝家能不能攀得这门亲还不好说。
成婚之后，顾氏带了一笔陪嫁过来，又将上下管理打点，实是算得上贤内助了。只是她相貌平平，仅称清秀而已，祝彰心里，仍是惦记着万氏。
彼此近邻，郎有情妾有意，本就牵扯不净，偏那时宫中遴选宫女，万氏的年纪，也堪可应选了。
这做了宫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不是没有，却是凤毛麟角，千中无一。倒是大部分在宫中苦熬岁月，能到年长时平安放出宫来已是运气好，那运气略差一半点的，还不知因了什么过错横死呢。
万贵妃就是以宫人选进，那时候还陪着今上在宫中苦熬，万氏又怎么肯再进宫呢？若是想免选，或者花钱贿赂下来的选官，或者赶紧定了亲事出嫁，两相比较，万氏自是要选后者。只是好亲事仓促难寻，便想个法子跟祝彰成了好事。
若说顾氏嫁人之后做错了什么，那就是不该允丈夫将万氏纳为妾室。倘若当时破了财，备一副妆奁，给万氏另挑一门亲事嫁出去，或许今日家中虽不富贵，却也不至于以妻避妾。只是顾氏当时无子，底气未免有些不足，图那贤惠的名声，便同意接了万氏进门。
初时倒也还好，后来万氏先生下庶长子，气焰便渐渐长起来。等到先帝自南宫复位，今上又立为太子，万氏的身价也就不比往日了。及至今上登基，封了贵妃，贵妃又替堂妹夫讨了世袭之职，万氏在祝家便成了说一不二之人，纵然顾氏也生下了嫡子，却仍是被挤得站不住脚，索性称病了。
自此万氏把持内院，虽为妾室，却有正室之实，就连祝家在外头的应酬，也渐渐的都是她出面了。也幸得祝彰不过是个虚职，往来交际不多，才不至于让万氏在京城里头到处折腾，名声更响。
不过，万氏虽貌美又能说会道，可那性情真不是个做正室的材料。便说这持家御下，便是尖刻严苛有余，而宽厚不足。且她以妾为妻，其实底气不足，表面上便越是要端着架子，最爱听奉承好话，以致祝家这些下人，能拍马的便得好差事，只会干活的反升不上去。
如此一来，万氏天天耳边都是歌功颂德，下头的人里，却也有好些暗地里不忿，反是记得顾氏好处的。
这个引路的下人便是如此，这会儿萧谨问起，便忍不住要说几句顾氏与祝雱的好话：“二少爷孝顺，每日里除了读书，就是在太太房里侍疾。”
萧谨想起祝雱身上的药味，皱眉道：“你们太太病得可重？”
“听说是有些重……”那下人也听得些消息，不由得有些唏嘘，“请了好几个郎中，吃了不少药，只是不见好……”
这么听来，倒像是有些不妙的意思了。祝雱年纪尚小，庶长兄却已成人，若是生母身故，只怕他的日子就要难过了。纵然本朝有明律不得以妾为妻，万氏难以扶正，但看他如今衣着已然如此，便知并不入父亲的眼，若是再没了生母护着，前途堪忧。
不过这到底是祝家的家事，萧谨一个外人，便是对祝雱有些怜悯，也只能在心中想想罢了。他出了祝家，倒有些犹豫起来。能去的地方都已去过，祝霖之死却仍是全无头绪，这时候若是进宫，皇帝那边定要问起，若是他如实禀告了，便是皇帝不说什么，万贵妃那里定有一场风暴等着呢。他倒是不怕万贵妃发怒，只怕皇帝因此疑心他偏袒东宫，倒对太子不利。
然而一个人死了，绝对不会全无痕迹的，必定还是因为有什么线索是没有被发现或者被人刻意抹去了的……
萧谨在街上漫步前行，心里把这几日查到的所有消息在心中重新思索，正出神时，便听有人唤他，转头一瞧，却是秦良那个小徒弟，就是当日来传皇帝口谕让他去东宫查案的小内侍田四儿。
田四儿身上穿的却是便服，看起来就像普通人家的半大孩子，见了萧谨便笑道：“小的唤了萧大人好几声——大人在想什么，这般出神？”
“刚从祝家出来，不得头绪，想着再把这事儿捋一遍……”在外头街上，也不好提什么案子的事儿，萧谨也只得含糊答了一句，将他上下打量一眼，“你这是——”宫里内侍，除了如汪直尚铭这等，有差事在宫外方可时常出宫的，便是梁芳那等有头有脸的大太监，也不能轻易往宫外来，更不必说田四儿这等小内侍，几年不出宫门都是有的。
田四儿瞧瞧四下无人，小声道：“是林公子病了，殿下不放心，吩咐小的去探望。”
“林公子？”萧谨眉头一皱，“是因昨日——我也去瞧瞧。”
“那敢情好。”田四儿正怕林榭真出什么事呢，“萧大人一并去瞧瞧，这可不能再出事了。”
林家虽是书香世家，族人却多在江南，林榭一家在京中，不过是数十人，一所半大的宅子罢了。林榭之父在翰林院供职，此刻不在家中，是林太太带着大女儿，在家中照顾林榭。
萧谨是外男，本不宜进后宅。但他说起来也是林榭的师傅，来探望亦是顺理成章，于是林太太便将女儿遣了出去，自己在房中陪客。
萧谨见了林榭，倒是吓了一跳：这才一天的工夫，本来活蹦乱跳的孩子面黄气弱，倒像是重病的模样。田四儿也目瞪口呆，连忙问道：“这——太医怎么说？”
林太太眼圈也是红的，道：“太医也请了，家里常用的郎中也请了，都说是脾胃不和，不是大病，可——榭儿吃什么吐什么，还总说腹痛，脉象上却又诊不出……”眼看着儿子这般，当娘的心都要碎了，却是太医都说是怪病，病象与脉象不合，竟找不出原因来，可不要把她急死？
田四儿既是奉了太子之命来探病，少不得又问了病情，又向林家要药方，也好带回去复命。因是东宫来人，林太太不敢怠慢，抹着眼泪亲自带他去外屋拿药方，屋里便只剩下萧谨。
萧谨对外伤包扎颇为明白，内疾却是不通，但听太医是如此说法，倒似是实无重病，联想到昨日林榭突然在宫中呕吐，不由问道：“你可是在宫中吃了什么？”
方才田四儿已问过林榭平日饮食，并无异样。至于宫中饮食，他就是伺候太子的，自然知道太子与伴读们素来同饮共食，倒也不必问了。此刻萧谨多问这一句，林榭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小声道：“萧师傅，祝霖真是吃了松子糖被毒死的吗？我，我是不是也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