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榭前头这句话问得倒是合理，可要是跟后头的话连起来听，就叫人莫名其妙了——祝霖被毒死，与他死不死有何相干呢？
可是萧谨却立时就听懂了：“你，你也吃了松子糖？”
林榭点点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一张小脸又因为折腾了一天一夜变得蜡黄，眼里含泪，看着好不可怜：“殿下要把糖平分大家，祝霖一定要多吃，大家都说不吃了，殿下就把糖都给了他。我气不过，就悄悄拿了一块吃掉了……”
祝霖多吃多占，另外两个伴读年纪都大些，又知道万贵妃的厉害，不愿为一口吃食跟他计较，便都说不吃了。太子也厌烦祝霖搅闹，遂干脆把糖都给了他。只有林榭，到底年纪还小，看不过祝霖这样霸道，便偷拿了一块儿。
他也是小孩子心性，悄悄把糖吃了，自觉这便是出了口气。谁知到下午便得知祝霖死了，万贵妃闹腾着说是太子在那松子糖里下毒，东宫这边又疑心是万贵妃下毒，反正不管怎样，那松子糖有毒，却是大家都认定的。
如此一来，林榭当即被吓住了，才有在东宫呕吐之事。回了家他便觉得腹痛，请了郎中和太医来看，又说只是脾胃不和。小孩子吓得不轻，吃什么吐什么，才折腾到了如此地步。
萧谨听了这话，心里却突然明白了：“你吃了糖的事，怎没说出来？”
林榭眼泪汪汪：“我怕……”父亲教他，不告而取谓之偷，是失德之事。虽说太子原本要把这糖平分，可后来又许给了祝霖，如此，他悄悄拿了一块，也算是偷了。若是父亲知道他偷东西，定要责罚他的。
萧谨哭笑不得：“太子原说了要给你，你吃一块不算偷。再说，你也不会死。”
林榭眨巴眨巴眼睛：“祝霖不是吃了糖被毒死的……”
萧谨现下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斩钉截铁地道：“祝霖暴死，可见中的是烈性之毒，你若是也中了毒，哪里还能到今日呢？怕是早就见不到我了。既然现在都无事，太医也说是脾胃不和，可见你并未中毒。”
“可我肚子痛……”林榭又惊又喜，却又忍不住将信将疑。
萧谨笑着摇头：“难道不知杯弓蛇影的典故？你现下可还觉得肚子痛？”
杯弓蛇影的典故，林家这样书香世家的孩子自然是知道的，顿时之间就觉得肚子似乎不疼了：“好像……不痛了……”
萧谨轻轻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你这孩子，可把你爹娘吓坏了！”
林榭原本就是被自己吓出来的毛病，现在萧谨这般一说，他顿时神清气爽，肚子也不痛了，胃里也不翻滚欲呕了。他本是个聪明孩子，不过年纪太小，头一次听说死人，还是熟悉之人，一时被骇住钻了牛角尖，这会儿身上轻松，他也知道是自己多想了，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师傅……”
“罢了罢了。”萧谨知道半大孩子正是爱脸面的时候，“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快些好起来就是了。”
“多谢师傅……”林榭才露了笑脸，又皱起了眉毛，“师傅，若是这般说，那糖里是无毒的了，祝霖却是为什么死的？”他偷拿糖时，那糖尚未经太子之手，可若是这般说来，如果糖里有毒，那确与万贵妃无关了，难道说，竟是太子下的毒？
林榭想到这里，顿时把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师傅，殿下是绝不会下毒的！”他绝不相信温和的太子殿下会下毒杀掉祝霖，“虽然祝霖很讨厌，但是太子对他一向都宽容的……”
“师傅知道。”萧谨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祝霖未必就是吃了松子糖才死的，师傅一定会查清真相。”
林太太出去拿了个药方，再回来时便见儿子精神好了许多，虽然脸色还是蜡黄，却说肚子也不痛了，还想吃东西，竟跟换了个人似的，简直是喜出望外。虽不知萧谨做了什么，儿子才跟吃了仙丹似的，但少不得向萧谨谢了又谢。
萧谨原是探病来的，既然林榭根本没事，自不会久留。田四儿则是急着回宫去报信，两人便告辞出了林家。
“萧大人——”田四儿也看出林榭前后判若两人，不由得问，“林公子这是……”
萧谨不欲告诉他全部实话：“其实是被祝小公子之死吓住了，毕竟年纪不大，自己日日相处之人暴毙，又是在吃食上出事，难免害怕。”
田四儿倒是极相信这话：“可不是，小的也吓得够呛呢，如今听见个糖字儿心里就犯怵。东宫这边已经不让进糖食了，殿下也有些不自在……萧大人，这事儿可得查个水落石出，不然这以后，这以后的膳食可如何敢入口啊……”
萧谨点点头：“宫里查那些宫人内侍的行踪，可查清了？”这是说查问有无人可能将砒霜夹带入宫之事。
田四儿顿时愁眉苦脸：“都查过了，那几日人出宫都是有数的，并无什么可能夹带那脏东西。若是再往前查，可就远了去了……”
萧谨也只是问问，他现在心里已经可以确定：松子糖是无毒的。
这个想法，其实开始就有。毕竟万贵妃送这碟糖到学堂中，那依太子的心性，必会分给伴读们食用。若是所有的糖块都有毒，那必定大家同死；若是只有一块糖有毒，万贵妃如何保证这毒糖会进了太子的肚子呢？有祝霖在，万贵妃下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今林榭食糖无事，便证明了这糖无毒。
自然，这不足以证明太子未在糖中下毒。可是太子如何会料到万贵妃送茶食呢？莫不是日日把砒霜带在身上，只等机会下毒？这也未免太可笑了。再者东宫诸人出入远不如永寿宫人方便，这砒霜又从何处而来呢？
这一点，其实萧谨在查案当日就想到了，只是在祝家询问，得到的消息却是祝霖并未食用祝家准备的任何饮食，才让这个推论无法立足。不过，今日林榭之事，却是让他确定，问题，应该还是出在宫外。
“萧大人现在进宫吗？”田四儿眼巴巴看着萧谨，巴不得他立刻就能找出什么证据，证明是永寿宫那边下毒，“要说，永寿宫的宫人出入可自由多了，且永寿宫掌管宫务，真要从外头带什么东西，又何必用自己的人……”
这话说得也是够大胆了。一则到底还是年轻些沉不住气，二则也是真把萧谨看做了自己人。萧谨心里暗暗感叹，点了点头道：“这些话说过就罢了，祸从口出，万不可再提，否则不但与自己无益，也怕为东宫招祸。你先回宫去，我往镇抚司那边，再去看看祝小公子的尸身，找找还有无线索。”
田四儿一时冲动说了那些话，也有些后悔，听萧谨这般劝他，句句都是为着他和东宫，不由得心里感激，连连道谢，回宫复命去了。这里萧谨便举步，往锦衣卫北镇抚司来。
因祝霖一案交给了萧谨，祝霖的尸身也就不曾送去顺天府衙门，而是放在了北镇抚司。萧谨尚未到北镇抚司门口，便见里头走出个人来，风尘仆仆，不是宁慎还有哪个！
“老萧！”宁慎乃是今日刚刚办差回京，甫到锦衣卫来复命，就听说萧谨揽了个查案的差事。他也是当差久了的人，一听事涉永寿宫与东宫，便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便急急跑来北镇抚司寻萧谨，可巧正在门口碰上。
萧谨看见宁慎亦是一喜：“你回来了，我也算多个帮手。”他这个副千户官虽升了，这一阵子却是个光杆司令，还不如从前做总旗的时候有人可用，这会儿回来了得用之人，心里也轻松了些。
祝霖的尸身在地窖之中，用冰块保存。半大的孩子，面容还残留着痛楚扭曲之像，口鼻中亦有黑色污血，乃是中毒身亡无疑了。
万通架空萧谨，北镇抚司这边的人自然也看人下菜碟，开了地窖门放二人进来，便拍拍屁股走了，连个看门的都没有。不过这样一来，倒正好方便二人说话。
“所以这松子糖无毒，毒在宫外？”宁慎听了萧谨的话，不由得摸起下巴来，“难道祝家的下人说谎？这也不无可能——毕竟若是吃了自己家的东西毒死，这些下人便不得安生了。”
萧谨摇了摇头，打量着祝霖的尸身：“那乐秋乐春都被打成那般模样，说不说谎，还有何意义？若是说了，真从祝家揪出真凶，她倒还算立了一功，岂不比现在好过？”他昨天已经来看过祝霖的尸身，难道还有什么遗漏吗？
“说的也是……”宁慎耸耸肩，“可惜了，祝霖到底吃了什么，如今是不知道了，总不能把他肚剖开……”
其实剖腹验尸之事也是有的，只是祝家定然不肯，万贵妃那里就更不用了，绝不会容许祝霖死后还受开膛破腹之苦的。
“是啊……”萧谨漫声应道，“到底吃了什么？宫外的食物，按例是不得夹带进宫的，倘若松子糖无事，又没有吃马车上的食物……”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了祝霖腰间，那里系了个荷包。
荷包是常见之物，什么都装得。女子的胭粉香料乃至针线，男子的银钱，孩子的零嘴……想来太子给的松子糖，也是盛在这个荷包里的。
萧谨昨日来时，已经将这荷包看过，里头早就空了，只余下糖的甜香味儿。只是这会儿，萧谨却又把这荷包拿起来，还反过来往外倒了倒，便倒出一些糖屑碎块。因是铺在白色的冰块上，里头有些黑色的东西便格外显眼——那是芝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