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宁等人的边关大败之事方自尘埃落定,尚铭被逐的消息又掀起了一番风浪。
尚铭,东厂首领太监,京城之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尤其西厂倒台之后,东厂风光一时无两,尚铭上蹿下跳,满京城里就只看他了。
可是这才不过多久呢,尚铭竟被逐出宫了!
一时间坊间传言纷纷,有说尚铭坏事做多了,皇帝实在容他不得。有说尚铭与万通别苗头,惹恼了万贵妃,所以在皇帝耳边吹了枕上风,把他赶了出来……各有各的说法,还都讲得有鼻子有眼儿,热闹之极。
这些事,当然还是萧谨最清楚了,不过他说起真相来的时候,可就没有外头人那么起劲了:“李孜省参了尚铭两大罪状,一则是借为贵妃祈福之机大肆敛财;二则便是在家乡私建生祠,令人供奉,据说还想成仙。”
“成仙?”宋端午只觉得荒唐,“难道他还当真……”内侍都是身有残缺之人,许多都难免心性上有些与常人不同,但成仙这种事……便是李孜省自己也是不信的,难道尚铭还真信了不成?
萧谨叹道:“建祠是真,成仙却未必。但——只要皇上信了便好。”其实他早去查过,尚铭的所谓生祠,不过是他的族人远亲为讨好他所建,意思是叫他日后也有香火可受。但在李孜省那里一番添油加醋便变了个意思,登时便遭了皇帝的忌讳:一个内宦竟也想要成仙作圣的,还想要借皇帝的福气,岂不是罪该万死?
“皇上信了?”宋端午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了。这事儿在她听来都觉得荒唐,难道皇帝就信了不成?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他还借了贵妃的名头敛财,以致祈福不顺,贵妃至今仍病着……”萧谨笑了一下,也只觉心凉——这敛财好歹是条正经罪名,可皇帝看重的却不是敛财害民,而是扰了贵妃祈福;至于后一条儿,就更是虚无缥缈之事了。
尚铭被扳倒,外头人只听说一条条的弹劾,列举他如何残害无辜,却不知只有李孜省说的这两条,才是入了皇帝的心——说得明白些,尚铭倒台,并不因他为恶,只是因为皇帝的私心罢了……
宋端午默然片刻,低声道:“不管怎样,总算是将尚铭扳倒,便是一桩好事。”不管皇帝初衷如何,总算是能够惩治尚铭,也让一些冤枉之人得以逃出生天,终归是件好事。
“也是。”萧谨不欲让宋端午也不快,打起精神笑道,“如今皇上已经抄了尚铭的家,只留了他一条命,遣他去南京充‘净军’了。”
净军,便是由内宦组成的军队,说是军队,其实哪有什么战斗力,不过是去做些苦差事,诸如种菜、打扫之类,甚至有些干脆便是军奴,供人嬉戏之用了。
尚铭统领东厂多年,风光无限的人,发去做净军简直是从云里掉进泥里,自九天玉皇殿掉进了十八层地狱一般。更何况,南京那边可还有个汪直呢。
虽同样是贬斥,可汪直好歹还有个奉御的六品衔儿在身上,比起充净军的尚铭来又是天上地下了,想必尚铭到了南京,汪直自会好好“招待”他,怕是留给他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
“这才叫罪有应得呢!”宋端午轻轻啐了一口。虽说尚铭失宠的原因令人无语,可查出他的那些罪状却都是真的。只不知道,跟他沆瀣一气的万通梁芳等人,几时才有这个报应。
萧谨夫妻两个在家中私话,却不知这会儿梁芳也在宫中与心腹韦兴商议呢。
这些日子,因查尚铭敛财之事,皇帝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自己的内库。
内库便是皇帝的私库,不过这几年,皇帝从来不过问私库的事儿,横竖他想要什么的时候,总能到手便是了。
可是这回皇帝心血来潮,往内库里去一看,才发现他的内库竟是空了大半,尤其是库中的一大批金子,竟是被花用了个干净!
这些黄金足有七窖之多,乃是前朝几代积累下来的,自本朝得天下之后,洪武皇帝便将其存于内库之中,莫说平时不用,便是有什么放赈救济之事,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也轻易不动用,“以备子孙不济之需”。
这个“子孙不济之需”,其实如果说透了有点不吉利,指的是假如哪天皇室有危难——譬如有人造反什么的,就可以拿了这些金子跑路,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说起来,当初永乐帝起兵,建文帝出逃的时候,曾经就想带走这些金子来着,只是永乐帝来得太快,没能成功。
扯远了,总之这七窖黄金,本朝数代皇帝虽有动用,但之后大都又补了回去,其数目始终无太大变化,便是皇帝继位之后,也没下令动用这些金子,可是这会儿——居然都用干净了!
皇帝当时就有些变了脸色,叫查这些金子的去向了。
内库,正是梁芳在管着,这一查自然就会查到梁芳。
“这,这些都是为陛下建显灵宫和祠庙的花费啊……”韦兴被梁芳寻了来,一听皇帝查问内库,不禁缩了缩脖子,“都是为陛下祈万年之福,这,这寻仙祈福的事儿,花费怎能俭省呢……”
梁芳阴沉着脸道:“咱家也是这么跟陛下回的……”只是他和韦兴心里都明白,皇帝是花费了不少,可是绝不至于用光七窖金子,这里头他拿了多少来奉承万贵妃、收买人心;又有多少进了他和韦兴的私囊,那简直不计其数了。
“那,那陛下怎么说?”韦兴底气可没有梁芳足,有些战战兢兢地问。
梁芳脸色愈发阴沉了。当时他这般辩白之后,皇帝显然十分不悦,虽然没有当场发怒要处置他,却还是说了一句:“吾不汝瑕,后人将与汝计矣。”
“什,什么?”韦兴先是松了口气,听到后半句,顿时又紧张了起来。皇帝这话的意思是在说:朕不与你计较,但后来的人将要与你计较了。
这后来人,说的是谁?
梁芳冷冷地看着他:“你还不明白?听说这次清查内库,就是东宫向陛下进言的。”后来人,说的不是太子又是谁呢?
“这,这怎么办?”韦兴目光一闪,凑近了梁芳,“贵妃那里……”
梁芳垂下眼睛:“这些日子,贵妃时常让宸妃带兴王去永寿宫。”
韦兴顿时松了口气:“那大监还有什么可怕的。”倘若能废掉太子,改立兴王,依靠他们才上位的兴王和邵宸妃,难道还会再治他们的罪不成?
梁芳望向永寿宫的方向:“如今陛下似乎对太子颇为倚重……”像清查内库这样的事,东宫都能在皇帝耳边说上话,那日后,自然还能对别的事情说话,要知道,东宫今年也才十五岁呢……
韦兴倒是很有信心:“再怎么倚重,还能重过贵妃不成?陛下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永寿宫内,此刻倒确实有些其乐融融的气氛。
兴王朱佑杬今年才8岁,虽说宫里的孩子懂事得早,但8岁到底还保有几分天真,举动正是既模仿着大人,又还有几分孩子稚气的时候,看着颇为可爱。
万贵妃斜倚着贵妃榻,将宫女送上来的药一饮而尽。兴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捧上一碟浇了蜂蜜的鲜樱桃,嘴里叫道:“药苦,娘娘吃樱桃。”童声童语的样子,让万贵妃脸上也露出了点笑容,转头向皇帝道:“陛下瞧瞧,兴王真是孝顺懂事。”
万贵妃素日里最爱浓妆艳饰,打扮起来彩绣辉煌,除了不敢穿明黄,不敢戴九尾凤钗之外,衣饰之雍容比皇后都不差什么。今日却是只穿了件家常的红色衫子,头上松松挽个髻,别了两朵钿子便罢。衣裳颜色虽仍艳丽——那红色已近正红,只是略偏紫些——但配着未施脂粉有些黄黄的脸,便显得憔悴单薄了许多。
若以外人看来,实不知万贵妃之专宠从何而来。纵然年轻时也有七八分颜色,却是比皇帝大了十余岁,如今这个年纪放到外头人家去,已是做祖母的人了,再怎么打扮,也不能与年轻貌美的嫔妃相比。
然而在皇帝看来,万贵妃秾艳时有秾艳的好处,便是如今不精心妆饰,也有不妆饰的可怜可爱之处,瞧着倒更心疼了些,亲手接了那樱桃碟子,递给万贵妃道:“他孝顺你也是应当的。”
邵宸妃坐在下头陪着笑脸。说起来,她自是比万贵妃年轻貌美,可偏偏同处一室,皇帝对她竟不曾多看几眼,一心只与万贵妃说话。她这个生母就在眼前,皇帝却说兴王孝顺万贵妃是应当的……
然而邵宸妃连抱怨都不敢。这些日子万贵妃借生病之机时时将他们母子召到永寿宫来,虽说是劳累了些,可兴王确也与皇帝多了许多相处的机会。更何况——邵宸妃也不是傻子,无缘无故的,万贵妃怎会提携她这个妃嫔呢?
那一点隐约的念头始终在邵宸妃心里翻腾,她不敢多想,只能一听万贵妃宣就连忙带着兴王过来,然后坐在那里不言不动满脸堆笑,把自己当成大殿内的摆设一般。
不过确实也不需要她说话,皇帝说这话没觉得哪里不对,万贵妃也一样没觉得哪里不对,反而伸手摸了摸兴王的发顶,叹道:“只可惜待他分封出去,怕是就没人再会如此对妾身了。”
邵宸妃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好在皇帝终于想了起来,示意她带着兴王去偏殿里吃点心。她急忙携了儿子的手出去,才出殿门,就听见里头万贵妃的声音带了一丝哭腔:“若是咱们的儿子还在……”
后面的话邵宸妃不敢再听了,但她隐隐地能猜到万贵妃想说什么:亲生的儿子去了,如今的太子跟她不亲近,日后哪里还能指望着孝顺她呢?若说孝顺——邵宸妃握着兴王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万贵妃病了这些日子,已经数次有意无意地向皇帝示意过,兴王时时来陪伴她,而太子来问安也只在外殿……
所以,这是永寿宫又向东宫下手了吗?邵宸妃有些战栗,却又有几分兴奋地想:是不是,她的儿子真的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