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一身洪亮的声音响起，船就晃晃悠悠的离开岸边，在水中慢慢走着，文渊叫她坐在船舷边上，自己双手负在身后站在船头，与船夫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李锦鸾就乖乖坐着，将手撑在船舷上托着下巴，微宽的袖子顺着立起来的手臂往下落，露出半截白玉般的手臂，衬着她湖蓝色的衣袖，说不出的温润。她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商，看两岸各家各户的生活，也看文渊映刻在天空的侧脸。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他，可是他站在那里，自己的视线不由自主就往他身上移。来来往往船只那么多，两边岸上嘈杂的声音也一直不断，可他就好像是这片热闹里的一副静画，那一把挺直的背影，无端就能给人一种安全感，就是觉得好看。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所以也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转过身来。
他似乎有些惊讶，接着对她说话：
“想要吗？”
李锦鸾有些懵，方才自己不小心偷看别人被抓个正着，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又听着他问话，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待看到眼前一个卖手工糖人的船舫停在他们身边时，脸顿时就红了起来，对着他点了点头又嗯了一声，连忙就把头扭向一边，不敢再看他。
文渊就倾身上去给船主付钱，趁着那手工老爷爷熬糖浆的时候回过头来问她：
“你生肖什么？”
“啊？我属鼠”
也不过一会儿功夫，一个活灵活现的小老鼠就递到了她面前，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李锦鸾心里真是气啊，她一个活了两辈子的老人，居然还在这么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面前害羞，还叫人给弄得不好意思起来，真是丢脸啊！
她一边摇着手里的糖人一边在心里作自我批评，并没有看见文渊此时正看着她的眼睛里，溢满了笑意。文渊自己也不自知，恍然不觉间，那笑意就流泻到了嘴角，酿成一个美好的笑容。
接下来似乎就有了默契，文渊见着有卖吃食的船舫经过，总会问她想不想要，李锦鸾也不再拘谨，横竖都已经丢人了，也不差这一点半点。于是乎这船夫荡着船桨还没走出一条水街，李锦鸾手边就堆了不小的一堆吃食。
那船夫大约四五十岁的模样，脸上布满皱纹，体格还算壮阔，见着船上这对璧人这样的交流，不由得笑了起来，洪亮的声音响起：
“这位小娘子，你家相公对你可真是贴心啊，俺那个婆娘也是喜欢吃些零嘴，俺每次撑完船回去也会给她带些回去……”
还没说完自己又笑了起来，响亮的嗓音震得李锦鸾心惊肉跳，她和文渊可不是什么夫妻，忙就跟船夫解释，可那船夫只顾着自己笑，也不知将她的话听进去没有。
文渊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终于从船头上过来，坐到她身边另一边船舷旁。
“其实也不用特意解释什么，不过是一面之缘，知与不知也没什么所谓。”
李锦鸾见对方不怎么在乎的样子，索性也就不说了，两人静静坐在船上，互相也不说话，就这么吹着河面上的微风，听着岸边人的生活，也挺好。
也不知船荡出了多久，文渊突然又开口：
“心里好些了吗？”
李锦鸾本来低着的头，在听到他的话后猛然抬起，一下子就望进他的眼睛里。
他的眼睛深邃又浓郁，从第一次见到时，她就觉得这个人是捉摸不透的，单凭那一双深得似海一般的眼睛，就不知道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情绪。可此时再看，他就那么坦坦荡荡的看着她，眼里没有一丝隐瞒，她突然明白了，今天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宽心，他知道她烦乱。
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李锦鸾知道自己经年不动的心脏，刚才剧烈地跳动了。
复又低下头掩饰情绪，良久她才回答：
“嗯，好多了……谢谢你”
“没事就好”
文渊说的很轻，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小心翼翼。
两人又没了话说，李锦鸾觉得人家王爷好容易带你出来开心开心，总不能叫人太尴尬，略思索了一下，将上午的烦心事与文渊说了。文渊听后沉吟，手指头动了一下，封住摇船人的五感，接着问她：
“你知道文清这几日为何也是这个样子吗？”
他不说李锦鸾还没注意到沈文清最近似乎也有些安静了，略一思索后诚实道：
“不知道”
“文清与徐家小姐，是幼时就认识的，两家孩子一处玩，家长们也很乐意。文清十六岁的时候，跟祖母到宫里玩，无意听见太后想把徐家小姐嫁入宫中，心里着急想去徐家理论。也是年少轻狂，从宫里回到家中后心事被当时新进门的继母看出，诓骗了他一回，叫他以为徐姑娘是贪恋皇室富贵之人，此后再未与徐姑娘联系过。”
“十六岁到现在，已有四五年了吧，沈文清是傻子么”
李锦鸾着实想敲一敲沈文清的脑袋，看看他脑袋里装的是什么，居然连这样的话都能被蒙蔽住，枉他是个风流少爷。
“他后来也知道是自己当时太蠢笨了，可羞于开口，再加上太后将话与徐家家主明说过，他与徐姑娘，再没有可能的。”
李锦鸾也不知说什么好，她是没有料到还有这一档子事，这样的阴差阳错的确叫人难过，可沈文清也是存着为徐慕娴考虑的心思，毕竟牵扯到皇家，任何人都要慎之又慎。
她许久没有说话，文渊以为她替那两人叹惋，正欲开口安慰，忽然见她抬起头来，手臂依旧撑在船舷上捧着一半脸，露出来的半截皓腕在不那么强烈的阳光照耀下，显得尤其可爱。她亮晶晶的眼眸紧紧盯着他，樱桃小口一张一合：
“文渊，我们成亲吧”
该怎么形容这个感觉呢，很像是冷冬过后吹来的第一股春风，漫山遍野的花都在一瞬间开放，又像是她方才吃糖炒栗子时剥壳的声音，一下一下，清脆地响在自己心上。他知道，这叫做怦然心动。即便过了很多年，他也清晰的记得，那个半倚着船舷的女子，在灼灼日华下，对他说了他此生听过最好听的话。
李锦鸾见他半天都没有回应，不由得以为对方是想多了，连忙直起身子解释：
“那个，我并不是信口胡诌，我的意思是，咱们成亲的话皇上就暂时不能立后，至少也能给文清和慕娴争取一些时间，再者此事对那边也是一个冲击，是个极好的机会，从前的约定不变，只要事情成功就……”
“好”
她紧张兮兮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他并没有多言什么，甚至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的神色，好像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即便两人都知道，这个婚约，注定是一场互相利用的逢场作戏。但两人都默契地隐去了方才心里那一丝悸动，好像那是船夫手里的船桨划过水面是荡起的涟漪，悠悠几圈就消失了。
她知他不知，他亦如此。不同的是，她以为时机尚不成熟，他却早已心有所属。
文渊手指又轻轻动了一下，隔空解了船夫的穴道，那船夫一瞬间打了个激灵：
“哎呦，这真是人老了呦，方才好一阵子听不见人说话，两位客官莫要见怪。”
文渊道了声无妨，李锦鸾将头扭向船外，又是好一阵子不说话。船沿着河道行驶着，两边依旧是喧闹嘈杂的船只，耳边依旧响着各式各样的吆喝，两个人的心，比来时好像更近了，又好像更乱了。
路过一个戏台子，搭在一个竹楼上，上面有浓妆艳抹的女倌儿披着大红袍子在上面期期艾艾。
“这世间情情爱爱，不过是人心痴呀缠，说不透，说不穿……”
约莫游了三四条水街，船夫靠了岸，两人便就起身离开。李锦鸾当先一步跳到岸上，她怕自己再和文渊有什么肢体接触，一张老脸就羞得没地方放了。
文渊拎着方才在河上买的各种零嘴，迈着步子跟在她身后。路过一家小酒馆，她停下来回头问他要不要用饭，他便引着她进去了。
两人并没有吃太多，李锦鸾方才船上吃了不少零嘴，文渊第一次面对着她有些食不甘味，匆匆就收了饭局。这一天也就这么晃荡过去了。
各自回了各自府里，人是都回去了，心好像还飘在天上没下来，又或者说都落在了对方身上没带回来。
李锦鸾在院子里梧桐树下躺了一个下午，午后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落在她身上，多了些破碎的美丽，七月的梧桐黄了叶，风轻轻一吹，焦黄的树叶就打着旋儿落在她身上，也没有伸手去拂。她知道自己是陷落在文渊身上了，只是这样可以吗？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她就懒懒地躺在那里，一张薄纱蒙住脸，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文渊在书房坐了一夜，房间里的蜡烛明明灭灭，映着他的脸也晦暗不清，一如他此刻的内心。他知道，他心里一直都有那个姑娘，从护国寺第一眼起，她的样子就在他心里种下了。只是不可以啊，他是爱着楹袖的，楹袖才是最该站在他身边的人。那又为什么？为什么在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自己的心不可抑制的颤抖了呢，怎么就答应了呢，楹袖怎么办？她怎么办？整整一夜，文渊枯坐在椅子上，那颗自幼被万人夸奖的脑袋，怎么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