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见太医吞吞吐吐的，对立在大殿两旁的宫女道：“你们都下去吧，乌泱泱站着这么多人，寡人觉得闷得难受。”
“是。”
众宫女朝圣上福了福身，放轻步子退了出去。
临走前，圣上的贴身侍从魏英试探的问：“陛下，要不把窗子给您打开。”
圣上摇了摇头，魏英看了婼媱一眼，也退出了大殿。
婼媱对国君的病情这种皇家机密没什么兴趣，抬脚也准备退出去，却听圣上突然发话：“小丫头，你留下来，寡人有话问你。”
“是。”
婼媱顿住步子，偷偷抬眼看向一旁满头大汗的太医，突然对他油然生起一丝同情来。
圣上对太医轻笑道：“周太医你但说无妨，你在太医院任职多年，想必也清楚，寡人不会因为你医不好病就砍了你的脑袋。若真的治罪于你，寡人岂不成了昏君？”
“是。”
太医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拱手道：“启禀陛下，您的身体由于优思太重，积劳成疾，如今亏损严重，只怕是……多则一月，少则十日就……”
周太医后面的话没说完，但大家心里都清楚。
大殿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烛火跳动，帘幔被风吹得四处摆动，婼媱垂着头，只听得见窗外的蝉鸣之声。
太医看着圣上，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寡人知道了，你下去吧。要魏英给你在偏殿辟出一块地方来住着，就不要出这紫宸殿了。”
圣上不让太医出宫，想必也是不想走漏风声，毕竟国君命不久矣这样的消息会极度影响流离大军的士气。
太医跪下朝着圣上磕了个头，“微臣告退。”
圣上挥了挥手，疲乏的闭上了眼睛。
人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表面看上去风光无限，事实上在疾病灾苦面前却渺小的不值一提。
我们改变这个世界，却终究无法逆天而行，即便你受万民跪拜，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听着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喝，也没办法真的做到万寿无疆。
婼媱直愣愣站在殿下，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面前这个女人似乎与年夜宴上的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判若两人，她不再锋芒毕露，眼里眉间乃至新生的华发都在宣判着她的虚弱和苍老。
“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圣上突然的问话吓得婼媱浑身一哆嗦，但她很快恢复了镇定，恭顺的答道：“奴婢是长安十年出生的，今年二十有一了。”
“哦，那也是个大姑娘了。寡人的皇太女若还在世，如今也有二十多了。”
圣上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很久之前的事情。
“我家小五啊，生的聪明又可爱，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与她父亲一模一样。每次我国事再让我心烦意乱，她都跟只小猫儿似的窝在我怀里，用她独特的方式安慰我。”
婼媱注意到，圣上没有再自称为“寡人”，而是说的“我”，与平日威严的声音不同，此时的她显得十分温柔，周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圣上口中的小五大概就是当年小小年纪就不信夭折的皇太女吧？
据说那孩子出生时彩云漫天，结束了帝都长达七七四十九天的淫雨天气，因为身份尊贵，出生一个月后就被立为皇太女，流离国未来的掌权人。
世人皆说这为公主将来必成大业，圣上和凤君也在她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八岁那年的一场意外彻底结束了她的生命，也断了圣上的念想。
后来，凤君因为丧女而郁郁寡欢，伤心不已，最终撇下国君一人去世了。
一年之内接连失去女儿和爱人，想必圣上也颓废了好长一段日子才重新振作起来吧。
婼媱突然觉得自己和圣上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圣上想起从前那些过往，不免显得有些伤情，扶额道：“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事情了。”
她冲婼媱招了招手，“丫头，你过来，到上头来，我们聊聊天。隔得这么远说话怪难受的。”
都说伴君如伴虎，婼媱生在长在民间，入了宫也没什么机会见圣上，第一次离圣上这么近，难免心慌。
她小心翼翼的走上阶梯，心里咚咚打着鼓。
“来，再过来些，到我身边坐下。”
“啊？”
婼媱连连摆手，这金灿灿的象征权力和至高无上地位的椅子，她一个平民怎么能说坐就坐？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呀。
圣上见婼媱满脸惊恐，不由和缓的笑道：“我让你坐下你就坐下，不用拘礼。今晚我们不是君臣，只是以一个老人和一个姑娘的身份聊会儿天。你不必拘束，也不必自称奴婢。”
“是。”婼媱看了眼龙椅，还是觉得不能乱坐，于是一屁股坐在了脚踏上，回身冲圣上傻兮兮的笑。
圣上也没再勉强，笑着问她：“听你口音不像是帝都的，老家是哪里的呀？”
“奴婢是桐城人氏。”
“桐城？”圣上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美好的过往。
“桐城是个好地方，我年轻时曾去过桐城。那里每年清明前后，白色的桐花就开满全城，恬淡的香气我至今都还记得。那时我与你一般年纪，与三五民间友人泛舟湖上，吟诗饮酒，恣意逍遥。”
婼媱也想起从前，她与陈衍之、秦弄月、飞鸢、苏祁还有霍君城也常常这样泛舟湖上，现在想来，那段日子真的简单又美好。
既然提到了家乡，婼媱直起身子想提一提陈家被灭门的事情。如今长公主已被押送回帝都，若她能将长公主的罪行禀明圣上，或许能为他们陈家讨回一个公道。
“陛下……”
“嗯？”圣上看向婼媱，等待下文。
婼媱话到了嘴边，思忖了一会儿，又咽了下去。
圣上的身体当下如此的虚弱，若因为陈家的事情雷霆大怒，万一加重了病情，她陈婼媱可就成千古罪人了。
既然如今长公主已经倒了台，她大仇已报，说与不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陛下，奴婢家长有一首赞美桐花的歌谣，奴婢唱给您听可好？”
“哦？你还会唱曲？倒是个有才华的。”圣上来了兴致，眼睛里泛着柔和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