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学校前面的那条小路往北走，翻过一个小坡，就能看到鸡公岩，当地人说它酷似一只大公鸡，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
谢伊无论从那个角度看这座小山峰，都没法把它跟动物联系起来，更别说大公鸡了。当然，这并不影响它成为美术班绝佳的写生地。
接近山顶处有一片平地，两块巨大的石头，合起来的面积足有半个教室大，像一个观景平台，上面视野开阔。
大石块上立着两个画架，谢伊和李逸一坐一站的水粉风景写生，水粉纸上是一片笔触很大的树林，远处是农田和天空。
李逸嘴里叼着一根烟，他的画快要完成了，色彩浓烈，笔触鲜明，颇有梵高的韵味。他看了眼谢伊的画，大的色彩关系都铺完了，用笔用色明显在模仿他。
背景偏冷一点，灰一点，层次才拉得开，李逸说。
我画得太湿了，越改越脏。
那休息一下，等它干，放个水！
两人放下画笔，走到大石头的边缘，对着山下开始尿尿。李逸憋了好久了，尿得老远，他几次准备起身解决，都想着再多画几笔，画两笔又忘记了。谢伊盘腿坐了一个多小时，脚有点麻木了，他边尿边扭动身体，当是活动筋骨。
用过没？李逸坏坏的笑说。
什么？
他没明白李逸说什么，李逸瞟了眼他的裤裆，尿得更高了。
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纯情小处男！
李逸贱贱的朝谢伊笑，谢伊转身，故意把尿柱甩向他这边。
你用过？谢伊不服的呛他。
诶诶，别过来……
两人傻乎乎的大笑起来。
尿完系好裤子，李逸依然没正面回答谢伊的问题，谢伊不依不饶。
跟谁啊？
李逸笑而不语，他故意不说，谢伊兴趣更浓了。
林薇薇？他试探。
李逸一脸不屑。
切，没兴趣！
不会是陈兮吧？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了，可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了。李逸反应慢了半拍，装做使劲的给了他肚子一拳。
人家……还是单纯小女孩，别那么猥琐好吗？
你喜欢陈兮？哈哈，怂货，不敢说……
诶！你说对了，我就是“怂”。知道“怂”字怎么写吗？从心，两人一心，爱情可是圣神的……
谢伊笑容逐渐淡下来，像是勾起了他尘封的往事，他没想到这一番话会从李逸嘴里说出来，如果不走进一个人的内心，倾听到他最真实的声音，就永远不会真正认识这个人。李逸仅对“怂”字的认识，就让他刮目相看，颇有一些禅意。
李逸口里的“怂”字的确跟禅有几分关联，就在几个月前，他刚考完高考，闲来无聊，跟几个同学一起去爬雁城市第一峰，山顶上有一座庙宇，一进大门就能看到一个方形的巨石，上面刻着一个潇洒飘逸的“心”字，描着鲜红的油漆。两个同去的同学在“心”前虔诚的膜拜了一番，保佑他们金榜题名，又绕到石块后的高地，非要跟灵石合影，李逸拗不过，给他们拍了一张。后来，照片洗出来，发现这两人站在“心”前面，就是一个超大号的“怂”，果然两人都没考上，还连累了他，神预言。
谢伊和李逸画完，又闲扯了一会，见天色也不早了，就拿着画架和画箱沿着小路往山下走去。
两人穿过一片灌木丛，右边是茂密的杉树林，左边是一片开阔的斜坡，长满了碧绿的青草，一袭白裙的女孩躺在草地上看漫画，一层洁白的薄雾从后面的丛林里缓缓的飘散过来，神似人间仙境。
谢伊被眼前的情境吸引到，他停住脚步，目光很自然的落到女孩身上。
女孩正是小优，那个他刚踏进职中就认识了的高一女生，之后从未在校园里遇到过，此刻却如同仙女般出现在眼前的这片秘境。
李逸感觉谢伊没跟上，回头看去，见他跨过路旁的乱石，向小优走去。
嗨！
小优看到了谢伊，她坐起起身来，大方的打招呼。
嗨，你……周末没回家？
小优主动的向他打招呼，让他从容了很多，尽管两人都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却好像是非常熟悉的朋友。
对，熟悉的陌生人，这个消瘦的美术班学长，是她上高中后认识的第一个人，并且对他的印象很好。至于具体好在哪里，她也没来得及细想，就是很顺眼吧。
只有一天假，懒得回去，你在山上写生？
嗯，看的什么书？
谢伊蹲下身，目光与小优齐平。小优用右手把裙子压了压，左手把书封面展示给他看。
《花样男子》，就……《流星花园》的原版漫画，她说。
哦，我看过。
漫画吗？
她很意外，两眼放光，这个学校看漫画的可不多。谢伊很清楚，如果这个时候他点头，一定能在这个漂亮单纯的学妹面前加足分，电视剧和漫画能有多大区别呢，但他并没有那样做。
电视剧，F4！
谢伊的回答虽不是小优最期待的，但她还是很开心，他们都看了F4和杉菜的浪漫故事。
李逸最受不了别人磨磨唧唧，他既不想打扰眼前的这“一对”，又不好偷偷溜走，就喊了声“谢伊”。
谢伊转头看李逸，他拿着画板站在路边，一副拉肚子急着找茅坑的样子。
我先回去了，李逸说。
等我一下……
谢伊起身，低头看跟小优告别。
先走了，你小心点。
小优点头，向他摇了摇手。
她看着谢伊越走越小的背影，不禁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她做了快两个月的高中生了，这个学校没她想象中的好，连个课间能一起上厕所的伙伴都找不到。
小优把《花样男子》紧紧抱在怀里，抽了一口气。
希望当初自己坚持的选择不会让自己后悔，她想。
第一次模拟考试成绩对一般人来说是高考分数的参考，对谢伊来说是检验转校后文化课落后到什么程度，毕竟这里的师资和氛围和一中是没法比的。在一中时，从初中一年级开始，每个月都有月考，大家对自己的学习“成果”都了如指掌。
模拟考试的最后一门是语文。
教室很安静，只听到沙沙的书写声。
按照高考的模式，叶老师和语文老师两个人一起监考，语文老师站在教室后面，叶老师沿着过道悠转，她从谢伊和陈兮中间穿过，谢伊看了眼她，继续埋头写作文。
陈兮已经做完了，她从第一题开始，逐题检查。语文是她的强项，不能有闪失。
窗户外突然出现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头，叶老师看到后，快步走到门外。妇女在门外跟她说了几句，她来到刘慧雯桌前，在桌面上轻轻的敲了一下。
刘慧雯看了眼门外，有点意外，她跟着叶老师走出教室。外面这个衣着朴实的农村妇女是她的妈妈，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脏狂跳不已。
教室后排的王舒嘴里咬着笔，探头看门外的刘慧雯神情焦急，面如土色，一看就是出了大事。他嘴巴微张，口里的笔不小心掉到地上，他弯腰捡起。
刘慧雯考试都没考完，跟着她妈妈匆匆离开了。
过了几天，她回到学校，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就坐着摩的离开了学校，没有人知道原因，叶老师也没跟大家讲。
王舒听说刘慧雯带着行李离开了学校，骑着摩托车追到县城也没追到。
校园里的树叶开始转黄，地上的落叶越来越多了，一些同学已穿上了薄外套。
随着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陆陆续续走出教室。
学校主干道上有一个玻璃宣传橱窗，是教学楼到食堂的必经之路，小优盯着橱窗里的宣传板看，露出惊讶的神情。
谢伊、李逸、林薇薇和陈兮四人“小团伙”拿着饭盒从教学楼出来，并排向食堂走去。
谢伊老远看到小优站在橱窗前，她穿着一件修身的浅蓝色牛仔裤，白色T恤外套着一件嫩黄色运动外套，亭亭玉立。
他加快了脚步，其他人很自然的跟上他节奏。
等他们走到橱窗前时，小优已被一个大块头女生拉着一起离开了。
橱窗前还是围着一群人，议论纷纷。
谢伊面对橱窗，一脸愕然，他听叶老师说学校要对他表彰，还拍了照片，没想到会这么正式。
在一中，学校给予学生最高的荣誉是“三好学生”，每年评选一次，他读了五年，只有初二时得过一次，还是捡的漏。当时班上七十多个同学，只有三个名额，他成绩在班上排第11名，而“三好”不仅德与智要好，体育也不能差，前十名只有两个体育合格，他恰巧体育合格，品德也没明显瑕疵，就捡了个“三好学生”的荣誉。
职业高中对学生的培养标准和模式跟普通高中区别很大，职高基本按大学模式，更加社会化，表彰形式更时髦。
橱窗里的宣传板上写着“十大风云学子”，最显要的位置挂着谢伊的大幅红底大头照片，旁边是事迹简介，大意是成绩优异，专业进步神速，模拟考试年级第一名，文化课502分，专业课241分，所有数字都加粗标红了。
谢伊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但转念一想，也只是一个虚名，“风云学子”又不能当饭票。再说了，职中的风云人物，如同矮个子里选出的将军。年级第一名其实也就班级第一名，其他专业科目不同，考的是对口高考试卷，普通高考只有他们班三十来个人，人数还不到一中应届毕业生的零头。
陈兮有点被惊到了，这个名头实在过于响亮，她上学期转来后，学校就在五四青年节时贴出过一份表彰名单，从没见过这个规格的阵势。
林薇薇是见过世面的，知道这个称呼的意义和分量，学校在每学年的上学期评选一次。她有点失落，曾经她是美术专业的代表人物，广播台一姐。不过她自我心理调节能力超强，安慰自己既然已经拿过上届“风云学子”，学校也就没必要再重复授予了。
李逸挺高兴的，感觉比他自己获誉还激动，使劲的拍谢伊的肩膀，谢伊被他拍的疼得要命，快要叫出声了。
薇薇去年也风云过！
李逸难掩自豪感的说。
是“疯”过，没有云。
林薇薇冷冷的来了一句，陈兮被逗笑了，她笑点太低。
本来职中重点不是看考试成绩的，薇薇当年凭的可是风姿卓越，就你把学校风气一下就带坏了。
李逸调侃谢伊。
这又不是什么好成绩，还没上今年的本科线呢，谢伊不以为意的说。
你现在是艺考生，这个文化成绩国内任何大学都能上，本科线才300多。职中从没考出过这么高的分，你估计把学校领导吓到了，我们班今年文化考得最好的也就380分。
那姐们专业还没过线，悲剧了。
林薇薇“补刀”。
今年考了几个本科？谢伊问。
李逸做了一个“0”的手势。
谢伊很惊讶，忽然觉得自己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外一个更大的火坑。
一个都没有？
李逸点头。
陈兮虽然知道上届美术班本科“0”上线率，还是觉得挺奇怪的，她很好奇学校到底靠什么坚持办学。她思维很简单，听从妈妈的安排，转到这里来也大半年了，对学校似乎还一无所知。
其它专……业呢？她问。
电子、机修之类的直接送到深圳东莞工厂，养殖专业都停办了。
听李逸这么一说，陈兮就很明白了。
老李以前就教养猪的，林薇薇说。
美术是唯一有点机会的，基本上也像是买彩票一样，李逸说。
你要成职中的大熊猫了！林薇薇笑。
两只大熊猫。
陈兮指着林薇薇和谢伊说，她相信他们都能考上。
对，一雌一雄，保护濒危动物，快交……配一下。
李逸说完就跑，等林薇薇反应过来，举起拳头要擂人时，他已奔出好远了。
谢伊很难理解像李逸这样的绘画天才，画画时艺术范十足，平时却低俗幼稚到不行。可能天才都这德性，喜欢自己傻乐呵，平凡人理解不了。
叶老师在办公桌前收拾资料，见谢伊走到门口停下。
进来吧，她说。
谢伊进了办公室，站在她旁边。
坐吧。
谢伊看房间里就两把椅子，一把在叶老师身后，一把在墙角靠着床沿，他小心的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叶老师整理好资料后，坐到床沿上，面对谢伊。谢伊眼睛与她胸部等高，他有意的埋下头看地面。
宿舍里还好吗？
谢伊点头，他不明白叶老师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宿舍能好到哪去呢，十几个人整天闹哄哄的。非要说好，就好在避孕套事件后，没再出现恶意捉弄他的情况了，氛围比开始好一点了，大多数同学都想考大学，时不时还有人问他一些学习上的问题，他也热心解答，帮助同学的时候自己也能巩固一下。
偶尔，他们还一起踢踢球，他总是踢后卫，跟着跑就行了，既没有攻门的使命，也不用背负守门的压力。班上组织过一场跟高二美术班的友谊赛，李逸懒得跑，自告奋勇做守门员，结果被狂灌了十几个球，他恨得咬牙切齿，发誓以后再也不在职中的操场上跟任何人比赛。
叶老师递给谢伊两把钥匙。
你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以后教室开门锁门由你负责，行吧？
哦，好。
他满口答应，不过举手之劳，解放了负责开门的学习委员，还方便了自己，免得每天早上来了还得在走廊上等上一会，晚上又被催着离开教室。他拿着钥匙看，是两把不同的。
有一把是这间办公室的钥匙，这里晚上不熄灯，你搬到这住。我反正也用的少，其他老师都不在这里办公，里面那间还可以做个小画室。
谢伊受宠若惊，好像幸福来得有点太突然。原来教室管理员只是一个幌子，要给他一个独立的宿舍才是叶老师这次谈话的目的。“风云学子”不能当饭票，却能当房卡。
就我一个人吗？
你害怕啊？
没……不是，我是说这么大一栋教学楼，晚上就我一个人，万一有什么事……
叶老师笑了，她眼睛盯着谢伊，左边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谢伊从未见过她笑，她无论是上课，还是平时，都是冷若冰霜，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气场，没想到想起来会这么甜美，像情窦初开的少女般纯真无瑕。
叶老师的笑容转瞬即逝，一下就恢复到平常职业女性的模样。
叫李逸给你做个伴吧，他专业好，你也可以带一下他文化课。
谢伊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跟他想的完全一样。
哦，校长还跟我说要免了你下学期的学费。
叶老师最后抛出最大的“彩蛋”，谢伊眼前一亮，他甚至有点怀疑是自己没听清楚。
叶老师不愧是师大高材生，谈话技巧卓绝，好事不一次说完，层次分明，循序渐进，最后轻描淡写的达到高潮，还把学校的姿态摆得特别恰当。
谢伊还沉浸在无尽的遐想中，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叶子……
是宿管“跛豪”。
叶老师转头，“跛豪”抱着一个婴儿站在门口，婴儿“依依呀呀”的哭了起来，他一瘸一拐的往里走。叶老师赶忙起身迎上，接过婴儿。
哦，贝贝乖，不哭不哭，妈妈在，妈妈知道宝宝要吃了……
叶老师一下从干练的女教师切换成怀揣满满爱意的漂亮妈妈，她抱着婴儿往里面房间走，一边哄婴儿一边解白衬衫的扣子。她进到里间，用脚后跟把房门一拨，门轻轻的关上了。
谢伊不知道还要干嘛，又不好离开。
“跛豪”移到床边，用手吃力的支着床沿，在叶老师刚才的位置坐下。谢伊望向他，抓了抓手里的两把钥匙，不知该说点什么化解这段沉默。
他好像知道谢伊在想什么，非常和善的对他报以微笑。
加油！他说。
谢伊感到很温暖，虽然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和一个表情，但似乎消除了他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叶老师为何要跟“跛豪”在一起。
也许，他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扫地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