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知了声声。
就像大多数青春懵懂的初恋故事一样,总是从夏天开始。
躁动的空气,轻薄的裙摆,清凉的冰棒,不断被风吹起的书页,组成了谢伊初中毕业那年的整个暑假。
那年夏天,他们都还没满十六岁,还未成年。
谢伊家在一片原始山林边沿,地处两个地级市的交界处,从他家门前的土路向北走上十来分钟,就能看到省道,沿省道往东再走个十来分钟就到了镇上。尽管距离不算太远,但村里人一般只有赶集的时候才到镇上,平时都窝在村里不出来。整个暑假,谢伊每天都往镇上跑,他在镇上找了一个活干,一天能挣二十几块。
镇子不大,沿着省道两分钟就走完了,基本都是一层的平房和两层的瓦房,平房都是等有钱后再往上加盖的。快要出镇的路边有一颗大香樟树,树荫下有一栋两厢的小楼,门上挂着“清凉冰棒厂”的小招牌,谢伊就在这间小小的冰棒厂打工。
柏油铺成的路面上,蒸腾的热气扭曲变形了,街上的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风。
冰棒厂里的吊扇不知疲倦的旋转着,但并没起到什么作用,谢伊汗流浃背,白衬衫已湿透。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继续拿着大铁瓢给制冰小铁盒里浇八宝粥。
八宝冰棒是镇上最流行的冰棒,做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把煮好的八宝粥装进铁盒里,在定制的大冰柜里冻住,再取出包装好就行,谢伊就专门负责做八宝冰棒。夹心巧克力冰棒工艺复杂一点,只有老板自己会做,但因为太贵,买的人很少,所以一个星期也做不了一次。以前冰棒厂还做老冰棒和绿豆冰棒,老冰棒就是一点糖精水,现在都没人吃,完全被淘汰了。绿豆冰棒也只是在老冰棒的一头加了一点绿豆,价格便宜,还是有人吃,就保留了下来。
谢伊读小学的时候,学校旁有个老单身汉,一到夏天就拿着几个热水瓶装满老冰棒跑到学校里卖,因为独家经营,人也很和善,生意特别好。直到有一次,谢伊在上课时,远远的看到他满头大汗的坐在教室外的乒乓球台上,揭开手里一支冰棒的包装纸,舔了几口,惬意的咽了几口唾沫,又把包装纸包好,放进热水瓶,后来就再也没人买他的冰棒了。
谢伊每次吃冰棒,都会想起这件事。上了初中后,他开始有点后悔当时把这件事告诉班上同学了,他之所以这么做,不仅是出于正义,还因为他很少有钱买冰棒。那个老单身汉去世时,他还特意去灵堂前拜了几拜,那时他刚考上一中的初中,也是一个炎热的夏日。
初一、初二的两个暑假,谢伊都骑着自行车到附近几个村子卖冰棒,冰棒都是从“清凉冰棒厂”批发的,装到一个白色塑料保温箱,里面用几条毛巾包好,一般一整天都不会融化,卖不完的还可以寄存到冰棒厂。
谢伊趴在一个长方形的敞口冷冻机前,机器足有半间房子那么大,里面盛有有三分二的冰水,冰水上漂浮着一些铁盒,铁盒里是没完全冻住的八宝冰棒,一盒有十二支。谢伊手里拿着一把冰棒棍,一根根麻利的插到铁盒里还没凝固的八宝冰上。
和他一起工作的还有一个矮个子男生,手脚麻利,力气过人,每天都要比他多挣几块钱,他们是计件算工资。
矮个把已经完全冻好的冰棒铁盒一箱箱的提到旁边的常温水缸里,铁盒在水缸里浮起来,不经过这道工序,冰棒就不能马上从铁盒里拔出来。
谢伊把铁盒提到包装台上,一手按住铁盒边缘,一手抓着冰棒棍,一根根的拔出冰棒放到塑料筐子里。
平时都是他和矮个两个人包冰棒,今天还多了一个女孩。
女孩叫谢雨霏,年龄与谢伊相仿,一头飘逸的长发都可以做洗发水的广告了,她穿着一件淡雅的小碎花短袖衬衫,一条浅色长裙。长裙不断被风扇撩起,她不时的用手按一下裙摆。
谢雨霏脸庞与林薇薇神似,只是气质稍显文静。
她额头上都是汗珠,都流到眼睛里了,她用手背擦了擦汗,继续从筐子里拿起冰棒,麻利的用包装纸把冰棒包好,整齐的装进白色泡沫保温箱。
谢伊手脚还没谢雨霏快,他有点手忙脚乱,手不小心和她头撞上了。
谢雨霏对他莞尔一笑,似乎周围的空气都凉爽了起来。
谢伊感到很抱歉,腼腆的低下头,又不禁回头偷偷看了她一眼,她目不斜视,正极其认真的继续包着冰棒。
矮个把装满冰棒的保温箱搬离,经过谢伊后面时,故意抬起肘撞了他一下,对他“嘿嘿”一笑。
冰棒厂后院是一个石棉瓦搭起的大棚,不时的吹过一阵凉风,是一个乘凉的好地方。大棚外就是稻田,一排杨树沿着田边的水渠延伸到远处,与省道相连。
午后的知了叫得更欢了。
谢伊和矮个背靠大树,盘腿坐在地上吃着冰棒。
矮个用肘碰了一下谢伊,示意他看前面。
谢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谢雨霏手里捧着一本《傲慢与偏见》,轻倚在门边翻看,一条腿半曲着,脚抵在门槛上。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乌黑的长发被风撩起,几根散着的头发落到她脸颊上,她伸手捋到耳后。明亮的阳光照在书上,一部分光反射到她脸上,脸像是半透明似的,熠熠生辉。
比你们一中的好看吧?我们镇中一枝花,一堆牛粪上的鲜花!
矮个和谢雨霏是隔壁班的同学,自称对谢雨霏了如指掌。
去!我们学校可是以出美女闻名的。
你就使劲吹吧,反正吹牛也不犯法,谁不知道你们学校恐龙学霸更出名,连卫校和职中美女都比你们多。
学霸跟美女冲突吗?才华与美貌并存的女生没见过吧?
哼,那不是?
矮个瞅了一眼谢雨霏。
谢伊笑,谢雨霏有很多优点,他完全认同,但要说才华与美貌并存,他就不敢恭维。
谢雨霏虽谈不上貌美如花,也算五官端正的邻家少女,走在街上还是会有蛮高的回头率,但若论才华,谢伊觉得现在的镇中可能还找不出来。小学升初中时,他们镇上的毕业生有三种选择,最好的是考一中,每届最多能考两三个,其次是九中,大概两三成的同学能考上,第三种其实是没得选,前两所都考不上的话必须去镇中完成九年义务教育。镇中的原则是只要学生不打架闹事,平平安安的读完三年就是万幸,学校的管理完全是放养,尽管这样,还是很多学生辍学跟父母去沿海打工。所以,沦落到镇中的学生,即使基础还行并且也想学好,在那个环境下也不太可能独善其身,每年中考几乎全军覆没,能考上高中和重点中专的寥寥无几。
谢伊小升初的时候也纠结了很久,一中和九中只能报一所,因为两所学校是同一天组织单独考试。老师觉得他考九中绝对没问题,考一中有很大希望,但毕竟每年只招那么多,全县几十个乡镇,正式录取不到两百人,一大半还是县城的学生。这个决定只有谢伊自己做,考不上一中,就只能到镇中混,对于他来说基本就结束学业了。
能成为一中的学生,一直是谢伊脆弱心灵的最大自信。在谢雨霏面前更是如此,一中学生的身份是他唯一的一点优势。尽管在他的一中同学里,他再普通不过,甚至内心深处还有无尽的自卑,学习好、家庭条件好、比他更认真努力的多了去。
你知道她穿什么颜色内衣吗?矮个突然问他。
她有穿吗?他很正经的反问。
矮个拿冰棒指着谢伊不怀好意的笑。
两人“哈哈哈哈”肆无忌惮的傻笑,还打闹起来,黏黏的冰棒水流了一手。谢雨霏放下书,也看着他们浅笑,觉得莫名的幼稚。
矮个是故意扮丑引起谢雨霏的注意,这是他的老把戏了,屡试不爽。谢伊瞥了一眼谢雨霏,笑容和动作立刻收敛起来。
下午的工作比较轻松,冷库已装不下更多的冰棒了,所以不到六点就收工了。
谢伊包好最后一支冰棒,正好装满一箱。矮个已经洗完脸,卷起袖子把保温箱搬向里间的冷库。
谢雨霏用毛巾擦完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
就在我家吃晚饭吧,我爸爸要晚一点才能回。
不用了,我奶奶还在等我回家做饭。
谢雨霏也没强留,她比较了解谢伊家里的情况,他们还有一点亲戚关系,具体是什么亲戚她也说不上来,估计是爷爷奶奶辈的亲。以前谢伊到她家贩冰棒卖的时候,她爸爸就很喜欢他,说他聪明又懂事,每次都多送几支冰棒给他。
谢雨霏之前每个暑假都在县城补课,这个暑假因为中考考完了,不需要补课,就在家里帮忙,照看一下冰棒厂。
那你等一下。
她跑到柜台,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钱,给到谢伊。
这是你的工资,我妈说明天我舅舅就能来帮忙了。
哦,我知道了……我也要补暑假作业了。
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接过钱,最后那句话也是想换回一点面子。
嗯……谢谢。
谢雨霏有点歉意,还有点离别的伤感,不知道怎么表达,她不是一个太善于表达情感的女生,这一点跟谢伊有点像。
谢伊看了一下手里的钱,拿出两张十块的还给谢雨霏。
多给了。
我爸给你的奖金,早上还特意交代我的,说他下午要没回,就把你工资和奖金都结清,明年你要还有空,欢迎你再来帮我们忙。
谢伊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收起了那两张十块。
谢谢。
他走出大门,推着停在门口大樟树下的破旧自行车准备离开。
谢伊……
谢雨霏喊他,他回过头。
再见!
谢雨霏站在门口,向他招了招手,晚霞把她的脸映得绯红,也把她头顶上那块老旧的“清凉冰棒厂”照得闪闪发光。
一阵晚风拂过,她的裙摆扬起。
谢伊沿省道骑着自行车,迎着西沉的落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