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母女回到家时,天已近晌午。
她们刚进门,就听武士彟在抱厦里叫她们:“夫人,孩子们,快过来。”
抱厦的窗户开着,武士彟正在那里喝茶。他难得在家一天,穿着一身家常的棕色棉布衫,看上去安闲自得。约儿和真儿闻声先跑了进来,武士彟拉过她们,笑着问:“你们两个没惹事吧?”
杨氏正好进来,接过话头:“有她俩在,走到哪里都是一出好戏啊!”
武士彟呵呵笑起来。顺儿跟母亲一起进来,也凑到父亲面前身边。
三个女孩头碰头看着父亲面前,那里摊开放着五颜六色的宝石。她们好奇地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宝石的旁边放着一叠纸样,上面画着金钗、手镯、臂环等首饰的画样,都用彩笔上了色,就像真的一样。约儿和真儿跳到椅子上开始翻看。
杨氏一一跟丈夫说了这一路上的事,他笑得茶水喷了一地。
“你看看,就是你平日这么由着她的性子,她才这么骄横无理!”杨氏对丈夫的反应很不满,“看着那么可怜的人,也不觉得同情。去庙里拜佛烧香就是求个心安,她还要跟人家讲道理……”
“约儿,你真的不可怜那些人吗?”武士彟扭头问约儿。
约儿正在看纸样,头也不抬地回答:“光是可怜有用吗?我倒是想现变出一个华佗来。再说,娘也承认了,去庙里不过是求个心安!”
武士彟听了,神色不免黯然。杨氏觉察到丈夫的心思,又开始数落:“你看看,小小的孩子,心肠怎么那么硬啊!”
武士彟转瞬释然,笑着拍了拍妻子的手臂:“算了,她说的也是实话。要是我看见了,也会劝她省下钱来去找郎中。”
杨氏听了,念了一句佛:“她真是随了你,什么事都想得一清二楚。”
真儿恰好看到一个喜欢的花样,叫起来:“娘,大姐,快来看,这个好看吗?”
杨氏和顺儿走到桌前。杨氏问:“要给谁打首饰吗?”
“我难得闲一天,上午叫‘有金号’的金匠到家里来了一趟,我打算给她们姐妹三个打个好点儿的首饰。”武士彟说。
“她们还不到开笈的时候呢……”杨氏随口说。但是,话说了一半,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悄悄看了丈夫一眼,便不再说什么,也低头去看那些画样。
“这些东西都要提前准备啊!我们家的女孩,开笈的时候要穿最好看的衣服、戴最漂亮的首饰。”武士彟笑着说,“你们挑好了,我记下来,到时候叫他照样子打出来。要是没有喜欢的,就自己画一个。”
约儿已经把画样翻看了一遍,又去一个一个看那些宝石。
武士彟问:“约儿,你选哪个?”
约儿看了看姐姐和妹妹,说:“让她们先选吧。”
武士彟招手叫她到自己身边,将她抱在腿上,逗她说:“要是姐姐和妹妹选的跟你一样,你让给她们吗?”
约儿正在把玩一块鸡卵大小的红宝石,听了父亲的话,做了个鬼脸说:“她们不会选跟我一样的。”
顺儿和真儿听了,都抬头看她。约儿忙把宝石藏进袖子。顺儿笑起来,指着一个牡丹画样说:“别害怕,我不跟你争。爹,我就要这个,不过不用红色的宝石嵌,我要用芙蓉色的玉石。”
武士彟接过来看了看,说:“应该很好看。”
真儿一直在拨弄一块绿玉,因为好奇约儿手里藏着的宝石,便开始耍赖,缠着约儿给她看看。约儿怕她抢走,不肯给她看。几句话下来,真儿又眼泪汪汪。
“你就知道哭!眼泪都让你哭得不值钱了!”约儿气恼地说。
杨氏刚要斥责她们,武士彟说:“约儿,真儿,你们都说说要哪个花样,我来给你们决断好不好?爹做官公正,保证不偏不倚。”
约儿不情愿地把宝石放在桌子上。真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武士彟说:“真儿,你说说看,你要哪个花样?”
真儿犹豫地看着眼前的纸样,又看约儿那块宝石。武士彟拿过来一看,又看了看宝石,笑起来:“七宝团花要色彩多一点才好看。绿玉要用,蓝宝石、红宝石也要用,黄色的用猫眼石也不错,水晶和玛瑙也可以……不过每个都不用太大,你看看要哪个颜色为主?”
真儿迟疑着不说,眼角偷偷看着约儿。
“那么,约儿,你说说,你要哪个花样?”武士彟问。
约儿摇了摇头:“我想要的样子,这里没有。”
“哦?”武士彟笑了。
约儿比划着说:“我想要这整块石头镶在金簪子上。石头不要切开,只要将外面的这一层磨掉,显出里面的宝石,然后将棱角磨圆;簪子用金,按照石头的形状来做。”
武士彟一愣:“也不雕刻形状,也不镶嵌,就这么孤零零一块石头?”
“您仔细看,它像像不像一朵蔷薇花?从这边看,也像一个如意?”约儿拿起石头,转换角度给父亲看。那块红宝石尚未打磨,外面蒙了一层薄薄的淡灰色石皮,头上切开的一点透出莹润的红光,更妙的是,宝石的颜色逐层变化,到另一端已经泛出内敛的金色,整块石头本身就有很多可看之处。
武士彟点了点头:“好了,那么,真儿,约儿,我已经知道你们要做的样子了。样子定了,就知道自己要选什么宝石了。既然是自己选的,应该也是最合适自己的,那就何必再去羡慕别人的,对吗?”
约儿和真儿点头。
“真儿你很适合团花,你姐姐说的那个花样你戴着肯定不好看,所以,就不要跟姐姐争了。”武士彟说。
约儿开心地收起宝石。
真儿显然有些不甘心,不过既然父亲这样说了,她也没有再争。
每年季节转变的时候,家里总是会飘起药香。约儿喜欢那种沉郁的气味。
药香每次只飘一个月,可是,这一次一个月的时间到了,厨房里的煎药罐却没有收起来,家里还是药香满溢。
约儿喜欢药香味,可是她宁愿闻不到。她希望父亲早点好起来。
父亲的病白天看不出来,一到了夜里就会发作。数不清有多少个夜里,约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她听得出父亲在竭力抑制,可是这样做的结果,是暂时的宁静后更加剧烈而持久的咳喘。在静谧的夜里,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就像钝重的锤头,一下下将约儿的睡梦敲成碎片。
在醒来之后和下一段睡眠之前的空隙,约儿就安静地躺着。父亲的咳嗽声震得她五脏六腑痛。在一阵咳嗽声与另一阵咳嗽声的间隙,她听到父亲疲惫而虚弱的喘息,有时有母亲低低的哭泣声。
五月初一 夜里,她又一次这样醒来。她一翻身,发现大姐顺儿在哭泣。她睡在床的最外面,面朝外,整个身子随着抽泣声颤抖。
“姐姐,爹的病很严重吗?”约儿小声问。在她的里侧,真儿睡得很香。她怕吵醒她。她跟顺儿差一岁,跟真儿差两岁。一岁之差,她就觉得顺儿是姐姐;小她两岁的真儿,不像妹妹,不,或者说她不像姐姐,她们是棋逢对手的玩伴。不过,这时她很怕吵醒真儿,否则她又要哭了。
顺儿吓得哆嗦了一下,她没想到妹妹醒着。她忍住眼泪,扭头看着约儿,忙擦干眼泪。
“爹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娘哭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约儿轻轻说。
顺儿仍不作声。
“今年春天长,四月的时候还那么冷,所以才会这样。”约儿自言自语道。
“我们以后不要惹爹和娘生气了。郎中不是说过吗,爹的病一生气就要加重。”顺儿说。
“姐姐,爹的心病是什么?”约儿突然问。
顺儿好奇地看着她。
“妙贤尼师不是说,爹的病是心病吗?把心医好了,爹的病不就好了?”约儿说。
“有这样的药吗?”顺儿也好奇。
“一定有。现在给爹看病的郎中那里应该就有,”约儿说,“他是城里最好的郎中。”她话一说完,人就坐了起来,披衣要下床。
顺儿拉住她:“你干什么去?”
“我去跟娘说。”约儿说。
“你老老实实躺着,好歹等天亮了再说!”顺儿把她摁在床上,“爹不愿让咱们看见他生病的样子。”
约儿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她顾不得梳洗就跑到父亲房间,发现父亲已经去了官署。杨氏和顺儿已经吃过饭,在厢房设的佛堂前抄写经文。
约儿抱怨道:“爹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叫醒我?”
杨氏停下笔说:“看你睡得香,你爹说不让叫的。”
约儿说:“爹说不让叫就不叫了?我想跟爹去官署,你不想我去,所以才不叫的吧?”
荆州都督官署与家里只是一墙之隔,但是父亲一进去就要到晚上才出来。父亲不让她们随意去找他,但约儿有几次缠着父亲带她进过官署。
杨氏无奈放下手中的毛笔:“你这个孩子,怎么一开口就叫人生气呢?”
最近母亲的脾气也越来越大,动不动就会生气。约儿见她生气了,便一扭头走了。她胡乱洗了一把脸,也不吃饭,换上男装,从后门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