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她们到了妙华禅院。禅院掩映在一片绿树之中,离荆州城十几里路。
今天是上香拜佛的日子,隔了老远,她们就嗅到了香火的气息,看到了禅院上空弥漫的淡淡烟气。
她们下了车,妇人依次给女儿们整理衣裳。要进入佛门重地,必要端正衣衫。不仅如此,前一天,妇人还带女儿们沐浴并开始吃斋,只有二女儿约儿昨日吃荤喝酒了。妇人想到这里不禁蹙眉。
今天她们都穿了家常的素布衣裳。顺儿是一身浅红,衣裳本来就穿得肃整,妇人做个样子给她整了整衣领。顺儿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但更多了一份柔和温婉,有时候约儿和真儿更听她的话。
约儿是一身淡青,长长的微翘的眼尾和宽宽的额头跟她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可是这孩子就像男孩投错了胎,养活一个她就像养了三个孩子一样费神。她刚才跳车时摔了一身泥土,妇人用力拍打着那弄脏的地方。她叫起来:“疼!娘,你轻点儿!”衣裳上还有两块地方的泥土拍不掉,妇人只得轻轻给她揉 搓,一边叮嘱道:“你记住啊,一会儿进去,不准高声说话,也不准说奇奇怪怪的话。听见啦?”
约儿不以为然地大声回答:“知道啦,我不说话好啦!”
真儿等不及自己整理着衣裳,她穿了一身鹅黄,看上去就像刚孵出的小鹅苗。妇人痛惜地捏了捏她的脸,说:“要是闻着香气冲,你就出来,别忍着。”真儿点头答应。
进了禅院,妇人请了香,先到前殿上香。禅院里人很多,请愿的,还愿的,悲的,喜的……祷告声浓稠地裹在人们的双耳,让人不由自主地庄重和虔诚。
终于挨号到了她们,妇人刚跨过门槛,约儿突然说:“我不进去了,我的香让姐姐帮我奉上就行了。”
妇人看了她一眼,刚要发火,顺儿忙说:“娘,让她在外面吧,她昨天吃了腥荤,进去也怕冲了佛祖。”真儿一听,立刻站到约儿的身后——她向来不愿来这里。
妇人看了看她们两个,轻声念了一句:“作孽啊!”顺儿使眼色叫她们走,她自己扶着妇人转身进了正殿。
约儿和真儿撒着欢儿跑到院子的角落里。那里有一株老柏树,从树根的地方就分了三个叉,树冠如巨伞一般撑开。老树的树皮如撕裂一般,内里是裸露的树干,约儿每次看着它们,都会觉得心头发麻,替它们痛。然而它们却长得无比茂盛。
她们跳上去,坐在树杈里,看着从身边那虔诚地磕头烧香的信男信女们。
“明空,你为什么不进去?”真儿问。明空是约儿的法号,娘说的,进了佛寺就要叫法号,不能叫俗家名。所以,一进禅院,约儿就是明空,顺儿是明则,真儿是明净,母亲要叫清宁居士。
“我才不信佛祖保佑呢!”约儿不屑。
“明空!”真儿忙伸手捂她的嘴,“叫娘听见又得打你!”
“我才不怕!”约儿推开她的手,“你看,佛祖只有一个人,来求他的有多少人?他一个一个知道了大家的心愿,再一个一个帮他们,怎么忙得过来?”
“可是,娘说佛祖无所不能,他有许许多多化身,有很多很多眼睛,很多很多耳朵,有很多很多只手,所以他可以同时帮很多人。”真儿说。
“你看见他帮人了吗?”约儿反问。
“娘说,你想做的事如愿做到了,就是佛祖帮忙。”真儿说。
“那你有个心愿,你就是想着,自己不动手做,佛祖会不会帮你如愿?”约儿问。
真儿听不懂。
“比如说,你现在想:我想喝水。但是你不要去找谁喝,水会自己来找你、喝到你嘴里吗?”约儿说。
“那当然不会。”真儿终于明白了。
“所以说,事是人做的,不是佛祖帮的。”约儿说。
真儿恍然大悟。
这时,一个年迈的老妇人从她们面前跌跌撞撞地路过,看着叫人揪心。
约儿一跳下了树,走过去扶着她,问道:“奶奶,你去哪里?我扶您过去。”
老妇人看着她,笑着说:“多谢,你扶我过去请一盏大莲花灯,我放到佛前供着。”
约儿打量了一下老妇人,问:“奶奶,您是为了什么事要供莲花灯?”
老妇人叹了口气:“我儿子病了,吃了半年的药也不见好,我来求佛祖保佑。”
约儿问:“奶奶你有很多钱吗?”
老妇人愣住了。
妇人与顺儿跪在佛前。她们供奉的香烛升起袅袅的轻烟。她们行了九叩拜,妇人长跪下去,在心中默默祷告:“佛祖在上,信徒清宁居士杨氏向您发愿:恳求佛祖保佑民妇之夫君武氏士彟君病体康复。清宁愚下,但自幼向佛,家母过世之日已发愿终生长侍佛前。前朝大业八年(公元612),父杨达、叔杨雄不幸没于远征高丽途中,清宁于是断绝一切俗念,虽未剃度皈依佛门,但在家中设佛堂,每日吃斋念佛,常怀慈悲之心。武德七年(公元624年),与家父的忘年旧识武士彟偶遇,后蒙太上皇赐婚,结为夫妻。至今十一年过去,清宁夫妇琴瑟相和,相敬如宾。夫君武氏虽未在佛前尽心,但为官谨严,与人为善,乡人有难,总是倾囊相助。夫君感染气疾多年,近年来因政务日重,奔波劳碌,病情日日加重……”
情到深处,杨氏流下眼泪。她用手绢擦干眼泪,正要继续祷告,只见真儿从外面雀儿一样跳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娘,大姐,快去看看!”因为着急,她话也说不清楚,只是焦急地用手指着后面。
杨氏无奈起身,跟着她出门来,只见禅院角落里早已结了一个人疙瘩,很多人聚在那里,纷纷吵嚷着,似乎出了什么纠纷。
杨氏和顺儿快步跟着真儿过去,只见约儿跟老妇人已经吵得面红耳赤。
“你这个孩子,年纪不大,怎么这般势利?难道我没钱就不能礼佛了吗?”老妇人气得跺脚。
“我不是说不能,而是说您儿子病重,钱不是应该拿来请郎中、买药吗?”约儿倒是不急不躁。
“郎中也请了,药也吃着,可是没有用啊!所以我才来求佛祖啊!”老妇人喊道。
“那就应该去找更好的郎中!要是你把钱都买了莲花灯,不就没钱请郎中了?那样的话,你求佛祖又有什么用?”约儿说。
围观的人一听这话,纷纷指责起约儿来。约儿有些惶恐,可是事已至此,她只能虎气脸来,装作毫不在意。
“佛祖会保佑好人!你对佛不敬,会遭报应的!”老妇人恶声恶气指着约儿。
“信奉佛祖就是给佛祖烧香、供莲花灯吗?那些只是给庙里的和 尚尼 姑捐钱罢了!心中有佛,与人为善,好好做自己的营生,有病吃药,这才是真正信佛。”约儿毫不示弱。
众人哗然,将约儿团团围了起来,纷纷指责她的大胆妄言。
杨氏忙挤进人群,一把拖出约儿,向老妇人赔罪道:“老人家,对不住了,这孩子不懂事,说些胡话,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老妇人委屈地流下眼泪:“我一心要给儿子治病,没想到让她说成是害儿子!”
约儿还要说话,顺儿忙说:“奶奶,您别伤心,快去拜佛吧。您看,日头过了头顶,别耽误了时辰。”
杨氏不忍,从荷包里掏出银钱,塞给老妇人,说:“老人家,家里有病人,难免用钱如流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不要嫌弃。”
老妇人百般推辞,杨氏坚持让她收下。最终,老妇人只得收下,含泪说:“夫人真是活菩萨,佛祖保佑您一家平安!”
一句话又触动杨氏心肠,泪水止不住落下。目送老妇人蹒跚离开,杨氏回头狠狠瞪着约儿:“你不是答应了不在庙里说这些疯话吗?”
约儿还在远远看老妇人请灯,答非所问地说:“你看,你看!她肯定把钱都捐给禅院了!”
“你好好听我说话!”杨氏敲了一下她的头。
“我说的没错!”约儿倔强地说,“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做,光在这里磕头、烧香,佛祖就会保佑吗?根本不是这样!”
“阿弥陀佛!佛祖,您不要怪罪这个孩子。”杨氏忙向着大殿的方向念了一句经,“我来给你父亲拜佛,你就积点口德吧!”
真儿拉了拉约儿的衣襟,约儿不说话了。
照例,在禅院烧完香后,杨氏都要去后院跟妙贤尼师说会儿话。这里与前殿之间有一个小门,只有熟悉的香客才能进出。杨氏带着三个女儿进了院子。院子不大,只有三间正房和一个小亭。一进院子,约儿便领着真儿在小亭里坐下,杨氏带着顺儿走到尼师的门口,回头叫她们:“你们在那里干什么?”
真儿说:“等你啊。以前不都是这样吗?”
“今天你们两个也进来!”杨氏正色道。
约儿和真儿听了,不情愿地起身,挨挨蹭蹭走过来。
“进屋之后,你一句话也不准说,听见了吗?”杨氏严厉地看着约儿说。
“好。”约儿赌气答道。
杨氏和顺儿押着她们一起进了屋。妙贤尼师正在盘坐诵经。她们在旁边跪坐下来。杨氏也随着一起念诵经文。顺儿低头等待。约儿和真儿好奇地四处张望。
念完一段经,妙贤尼师缓缓地睁开眼睛,向杨氏点头致礼。杨氏双手合十深深一拜。
妙贤尼师看着约儿和真儿,含笑说:“明空和明净也来了?”
约儿和真儿忙行佛家礼。
杨氏说:“她们两个顽劣,怕打搅您修行,一直没让进来。现在也想让她们接受您的教诲,免得继续骄纵下去。”
妙贤尼师看着约儿说:“她们都是好孩子啊,夫人。”
杨氏笑着叹了口气说:“算了,由她们去吧。”
妙贤尼师说:“武大人的身体安好?”
杨氏攒眉道:“他是陈年旧疾,每到换季的时候还是不好,这几年奔波劳顿,一次比一次病得重……”
妙贤尼师想了想说:“他的病,三分在身上,七分在心上。”
杨氏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尼师可有什么话点悟?他是世务场上的人,难免沉迷其中却不自觉。”
“医身容易医心难。人要是都会自医,也就不叫人了。这个道理武大人一定知道,知道了也难以改变,这是出于天性。夫人,有些事,我们只能静观其变,随遇而安。”
真儿在墙上发现了一只吊着一根丝线往下降落的蜘蛛,她轻轻碰了碰约儿想叫她一起看,却发现约儿在专心听妙贤尼师说话。她只好压抑着一腔兴奋,自己一个人继续看。
约儿想说话,顺儿用手掐她的腿。两个人正在暗地里较劲。妙贤尼师看了看约儿说:“明空,有话要说吗?”
约儿看了母亲一眼,杨氏紧紧盯着她。约儿想了想,摇了摇头。
妙贤尼师含笑说:“以后想说了,就来找我吧。”
约儿看着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