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宗妇秦氏、元庆夫妻、元爽夫妻一起来到杨氏屋里。杨氏猜到他们有事才来,便叫顺儿出门回避。约儿和真儿头碰着头在床上睡得正香,杨氏要叫醒她们,秦氏忙示意她不必。
大家在窗前桌下围坐。秦氏看了看约儿和真儿,叹了口气:“难为你们娘儿几个千里迢迢回家来。真儿这么小,还不知道生死是怎么回事……天可怜见!”
杨氏用手绢拭着眼泪:“她们两个原来都是活宝,这次都移了性情。从他父亲走了,一个变得乖张,一个不爱说话了——原来就数她话多。回来的路上,两个实在安静得叫我害怕,我就说:约儿,真儿,你们怎么不玩百宝盒了?两个还是一声不吭。”
元庆妻赵氏和元爽妻刘氏劝慰道:“女孩子家懂事早,也是为爹伤心。慢慢会好的。”
元爽不乐:“大的和小的看着都好,就是老二暴烈,脾气也古怪。在荆州的时候就够闹腾了,回来的路上,一遇到下雨阴天,她就拿一顶蓑衣盖在棺木上,护卫说灵轝的帐子尽够挡雨了,她就跟人家吵。她回来这几天,闹得家里也不得安生……”
杨氏看了看熟睡中的约儿,这些天来,她忙得几乎没好好看过约儿一眼。这时,她想起丈夫临走前说的话。约儿才回来几天就树敌了,她以后再这个家里可怎么过呢?想到这些,她忙替女儿说话:“她其实很懂事,就是有时候说话做事让人意外。她跟她父亲比谁都亲,她父亲也最疼她……”
元爽还要说话,元庆咳嗽了一声,对杨氏说:“今天过来,是有事要跟您商量……”说着,大家一起望着秦氏。
秦氏握起杨氏的手,说:“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家里也帮不到你,委屈你了。如今你回来了,就有依靠了,无论遇到什么难处,都要告诉我或者你二哥。四弟走了,你得主持他的门户,元庆、元爽虽然不是你亲生的,要是有不对的地方,你该说就说。都是一家子骨肉,你不要外道。”
杨氏勉强点了点头。
秦氏叹了口气说:“顺儿她娘,我特地过来,是要跟你说说四弟下葬的事——怕你到时难以接受……”
杨氏看着他们,心悬了起来——尽管从丈夫去世之时,她就做好了遭受冷遇的准备,但是她毕竟不确定那些会是什么。
秦氏说:“四弟要归葬武家的祖坟。当年四弟媳妇过世时,曾预备下四弟来日安身的地方,所以,这次就让四弟与她合葬吧……”
杨氏心如刀绞。武士彟跟相里氏是结发夫妻,按常理,死后也要合葬一处。可是,她呢?她也有终老一日,到时她要像妾室一样埋在丈夫与原配的旁边吗?她眼泪倏然落下,但知道没有反驳之理,就说:“就这样吧。”
秦氏说:“你心里别不高兴,这实在也是没办法的事……”
杨氏忙擦掉眼泪说:“我不要紧,就按大家的意思办吧。”
秦氏点点头,起身要走,杨氏说:“大嫂,我也有一件事要跟您商量。”
秦氏说:“你说。”
杨氏说:“我跟顺儿她们住在这厢房里有些局促,东西也放不下,那几间正房空着,不然我们就搬进去住下?”
元爽一听,不待秦氏说话,就说:“这里住不下,家里还有很多空房,收拾一下就可以住。”
杨氏说:“我只想住在你爹以前住的房子里……”
“不行!”元爽脱口而出。
元庆忙打圆场:“那里长久不住人了,收拾起来很麻烦!住别的地方也一样!”
杨氏一听,没有作声。
秦氏想了想,说:“这事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等过了葬礼再商量,好吗?”
杨氏点头。秦氏带着众人一起出了门。
顺儿在院子里兜兜转转好几圈,听到大家走了,才进屋。
杨氏已经趴在桌子上哭成了泪人。顺儿过来劝慰,杨氏含泪说:“顺儿,以后再怎么难,也不要嫁给已经有妻室的人!死不能同穴,活着也受人欺侮!”
顺儿说:“娘,这些你何必在意呢?爹在世的时候对你、对我们那么好,他何尝不想百年后与娘安眠一处?可是,风俗如此,又岂能由着爹和您的心愿决定?所以,娘不必自寻烦恼,只要想着爹原来的好就行了——说到底,在一起相敬如宾是实实在在的,其他的不过是虚名。”
杨氏听了,略好转了一点儿,哽咽着说:“我又不是你爹的妾,是堂堂正正的正妻,为什么就不能名正言顺地住你爹的房子?我看着他的东西,也好睹物思人啊!”
顺儿一想,说:“娘,要我说,不住也好。爹一定希望我们好好活着,约儿和真儿都小,要是娘你一直沉迷过去,免不了得伤心,我们岂不没了主心骨?”
杨氏听了,虽知她是宽慰自己,但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便擦干眼泪说:“是我糊涂,以后不再这样了。顺儿,我会好好照顾你们几个成人,看着你们找个好人家。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放心地抛开尘世烦恼,找一座尼 姑庵住下,一心吃斋念佛,度过余生。”
顺儿听了,哭起来:“娘,我也会帮你照顾约儿和真儿,所以,你不要担心。”
杨氏轻轻抱着她:“我知道,好孩子。亏得你懂事,一直帮着我。”
母女俩又说了几句话,草草收拾了一下,便上床休息了。
约儿睡觉不老实,总是霸占顺儿的地儿。顺儿上了床,见她滚在自己的枕头上,便伸手去推她,却摸到枕头上湿了一大片。她惊讶地看着约儿,见她眼角竟带着一滴泪水。顺儿刚要伸手为她擦去泪水,约儿突然翻了个身,腾出了顺儿的枕头,面冲里侧继续睡着。
第二天下午,两驾马车来到了武家。武家男女早早于门前集合等候,武士让亲自上前迎接。并州都督李世绩和司勋(主管功赏之事)郎中薛怀昱从前面的一驾车上下来。第二驾车上先下来一个丫鬟,她掀起车帘,车上两位衣冠严整的女人扶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走下车来。
站在门口的杨氏一见那位妇人,欣喜万分,快步走了过去。那妇人看了杨氏,眼泪一下子落下来。两个人紧紧握着手,相顾无言,只是默默地流泪。
武士让走过来,拜首道:“燕夫人,一路上车马劳顿,先到家里歇息,你们姊妹再叙家常吧。”
杨氏听了,擦干眼泪说:“是啊,姐姐,你看我这像什么样子……”说着,两人便由家人开道,先进了家门。武士让领李世绩和薛怀昱跟在后面。武家的其他男女随后跟着。
约儿三姐妹走在两个哥哥的后面,好奇地看着那位妇人,小声问顺儿:“她是谁啊?”
顺儿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说话。约儿只好安静下来。
李世绩和薛怀昱在家里上房住下。那位燕夫人则住到了家里平时一直空着的别院。别院是家里特意辟出来做宴游之用的,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才能住在那里。那里地方虽然不大,但是坐卧及家具一应全备,极尽华丽,院里还设下亭榭池塘,养了虫鱼飞鸟,颇有情致。约儿听父亲说起过家里的这个地方,当年太上皇李渊路经文水,都会住在这里。
当夜家里摆下宴席,为李世绩和薛怀昱洗尘。李世绩以并州地方官之故,奉旨为武士彟的葬礼担任监护,薛怀昱则代表朝廷前来吊祭。那李世绩原姓徐,隋末追随李密起义,李密投靠李渊后,他也随之归附,受封黎阳总管、莱国公,不久又加右武侯大将军,赐姓李;李世民登基后,出为并州都督。而薛怀昱出自关西六大姓之河东薛氏,家门中多出武将。
武家除武士彟外,官阶皆在中下,其余子弟多为商贾,只得由久居京城的君雅主陪。幸而他与薛怀昱颇谈得来,外放为官的李世绩也乐得听他们说朝中的事。
女眷照例不能与男人们同席。秦氏在别院另外安排酒席招待燕夫人。约儿现在知道这位燕夫人是母亲的堂姐,杨雄的女儿。在父亲死后,她也经历很多曲折,后来,她的女儿成为当今皇上李世民的妃子,家门才重新复兴。
燕夫人年迈,又加上路上劳累,吃过饭便让大家散去,只留下杨氏与三个女儿说话。
杨氏与燕夫人倚在坐榻上聊天,顺儿带着妹妹们跟那个丫鬟和两个女官在旁边玩。
约儿听说过皇宫里的宫女,可是,眼前这两个女人气度静雅,衣饰典丽,怎么看都不像是下人。她好奇地问:“姐姐,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两个女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故意逗她:“你觉得呢?”
“不是随意受人驱遣的人,比官家小姐更有一种气度……可是我说不上来你们是什么人。”
两个女人轻轻笑了。旁边的丫鬟代为回答:“这两位姐姐是宫里的女官,她们都是官宦人家出身,你说的都没错。”
约儿第一次听到“女官”这个词儿,觉得稀奇:“是说像男人一样当官吗?”
刚才问话的女官笑着说:“哪有那样的事?女官只在后宫掖庭掌事,不过也有官阶和俸禄。”
约儿眼睛一亮,她第一次听说女人还可以有官阶和俸禄。
另一个女官见她一直问,就说:“你也想入宫吗?”
约儿认真想了想,摇头说:“不想。”
“哦?为什么?”两个女官一齐问道。
“入宫了,就见不到家里人了,你们难道不想家吗?”约儿回答。
两个女官闻言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第一个说话的女官说:“入宫的女人,原本就各有各的打算,你还小,还不懂。”
约儿的确不明白她的意思。
旁边的丫鬟怕她再问,急忙打岔:“你又不会进宫,问这些做什么?”
约儿想了想也是,便不再问东问西。只是,她还是羡慕两位女官的风采,看她们的年纪都在二十岁上下,若在宫外,应该也为人 妻母,哪有她们这样的身姿和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