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九年(公元635年)七月中,一支素服车队走进了并州文水的武家大宅。经过一个月的颠簸,杨氏和她的三个女儿随武元庆和武元爽从荆州扶柩回到并州武氏故里。
作为朝廷的三品职事官,武士彟的灵柩用官赐灵轝运送。杨氏并三个女儿、武氏两兄弟分别乘两架车,武士彟在荆州的仆人随从只有原籍并州的赵伯和妻子随行。
一路跋山涉水风雨兼程,到了文水,所有人的丧服都蒙了风尘,所有人的悲伤都蒙了一层疲倦。
马车停下,崭新的悲伤立刻涌来。等候在武家宅邸门口的武氏宗族男女连同当地的同乡故旧数百人一见灵轝便举声大哭起来。
杨氏和顺儿忙叫醒约儿和真儿,一一给她们整理衣衫,穿上麻衣。约儿和真儿自从父亲去世那天开始都变得嗜睡,好像怎么睡也睡不醒,无论在灵堂守灵时,在迎送吊唁的亲朋故旧时,在打理回乡的行李时,还是在回乡的路途中,总是恹恹的没精神。
杨氏带着三姐妹下了车。约儿和真儿眼皮仍在打架,但一下车,睡意便被那一片白茫茫的人潮立时冲走。她们好奇地看着那上百口披麻戴孝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这就是父亲的家,家里原来有这么多人。她们也看到了屋舍严整的武家大宅。家原来这么大。
过去的十年里,她们的家里只有五个人,只有一爿小院。
那些人失声痛哭,为躺在她们前面的灵轝里的父亲。杨氏、顺儿和真儿跟着哭起来。
约儿将丧帽拉低,垂下了头。不知为什么,她哭不出来,从父亲去世那天开始就这样。听着母亲、哥哥、姐姐、妹妹甚至父亲的同僚旧友在父亲灵前放声痛哭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她努力地想哭,但是眼里却流不出一滴泪水。
“父亲过世了,你就不难过吗?”她问自己。
但是,眼睛是干的。
“你原来不爱父亲!你不孝!”她骂自己。
还是没有一滴泪。
她们随着父亲的灵轝开进家门。青石板的甬路在脚下一路延伸,拐了一次弯时,灵轝停下,族中子弟上来,抬出灵柩,继续前行。
脚下的青石板变成了紫石板。这样又走了长长一段路,到了一个宽敞的庭院,人们才停下来。约儿悄悄抬头,见面前的屋子门前立着一只半人高的香炉,隔着袅袅青烟可以看到屋内供奉着一排灵位。
——这应该是家祠了。
武士彟的灵柩被放在了祠堂正中,顿时哭声震天。约儿与母亲、哥哥、姐姐和妹妹跪在灵柩前。她仍深深地低着头。
武士彟的葬礼在停灵七日后举行。武家散居各地的亲友陆续前来祭拜。约儿慢慢认识了父亲家里的人。族中主丧是二伯武士让,他是父亲唯一在世的亲兄弟。宗妇秦氏是合家尊重的妇人,她是大伯武士稜的结发妻子。族长兄武君雅协助二伯,他是大伯武士稜的儿子,曾任铠曹参军(州县管理铠甲的官署的官员),因其子希玄为贞观皇帝李世民的右勋卫(禁卫军卫士),所以常住长安,只在祭祀或过年的时候回乡。族三哥仓部郎中志元、六哥云阳令仁范也从长安赶回来,他们是三伯武士逸的儿子,也在朝中为官。其他还有兄嫂、侄子、侄女,堂表兄嫂、堂表侄子、堂表侄女……她记得头晕。
她们暂时在父亲旧居一侧的厢房住下,见缝插针地收拾带回来的行李。
整理完毕,杨氏惊讶地发现少了一只箱子。少了的那只正是放了三只锦盒的箱子,三姐妹的金钗也在里面。
约儿一听,转身就要出去问随行的人,杨氏忙叫住她:“你老实呆着,好歹等过了这几天再说。”
约儿说:“不知道丢在哪里了,这里人这么多,到时候找不到怎么办?”
杨氏说:“你父亲还没安葬,谁有心情帮你找东西?”
约儿不听:“谁叫人帮了?我自己找。”说着,仍往外走。
顺儿一着急,说:“你这么闹,真闹得他们不交出来怎么办?”
约儿听了,愣住了。但她很快明白了姐姐的意思,气冲冲地出了门。
元庆和元爽送走一波前来吊唁的亲友,正在厅堂里小憩,就见约儿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大哥,家里失盗了。”约儿说,“我们丢了一个装衣裳的箱子。”
元庆听了,默默看了看元爽。元爽头也不抬地说:“知道了。等葬礼结束帮你找。”
杨氏和顺儿赶到,就要拉着约儿走。约儿又是挣扎又是躲避,引得不少人围观。从武士彟兄弟随高祖皇帝李渊的起义到现在,武家业已富贵至三代——“贵”虽属新贵,但子弟也颇受诗礼教育,所以看约儿这样都觉得不可理喻。
“我现在就要找。”约儿执拗地说,“那个箱子很贵重,别让贼人趁机分了赃。”
元庆听了,脸上讪讪的。元爽瞪了她一眼,扭头看杨氏:“你听听,父亲尸骨未寒,你就纵她这么闹!”
杨氏用力拖起约儿往外走,约儿一把抱住一根柱子,壁虎一样死死吸在上面。“我要找到箱子,找不到我就去报官!”
元爽一听,咆哮起来:“你要去就去!没教养的丫头,你还有一点良心吗?爹还没入土,你就这么闹!好啊,你去啊!”
约儿放开柱子,走到武仁范身边,纳礼道:“六哥是县令,能给百姓主持公道,当然也能断清家里的官司。就请六哥来断这起失盗案。”
武仁范吃了一惊。武家士逸这一房是最随和安静的,士逸贞观初年去世后,三子陆续出仕为官,都以清正闻名。在族中,他们也谦恭谨慎,凡事皆听从族中长老吩咐,从不肯多说一句多行一步。武仁范看着约儿,颇感为难。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妹妹,‘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听过吧?百姓争讼,因为官员身在事外,所以可以按国法律令公正评断;但家事自古用家法评断,又因为事与自己相关,所以不免重人情而难保公正心。”
“这不是家事,就是失盗案啊——我刚刚发现自己丢了东西,也不确定谁偷的,怎么是家事?”约儿说。
武仁范看了看元庆和元爽,还要推托。约儿又说:“六哥,你是不是怕这件事是家贼干的,你在中间为难?”
武仁范为难不语。
元爽低声咒骂:“没教养的东西,说的是什么话?”
约儿冷笑道:“哥哥们若是不管,我只好去外面报官!”她说着就要往外走。
杨氏和顺儿上前拦她,又引起一阵骚乱。
元爽不耐烦道:“老六,你让她说!”
武仁范小心开口:“妹妹,哥哥让你说,你就说吧。”
约儿点头,朗声说:“母亲、大哥、二哥、姐姐、我、妹妹还有皇上派的灵轝护卫四人、赵伯夫妇二人一起送父亲的灵柩还乡,一路不曾出什么意外,到了家里,竟然发现少了一只放贵重东西的箱子。请大人查出盗贼!”
武仁范问:“你说的贵重东西是什么?是金银珠宝?”
约儿说:“那些放金银珠宝的箱子要是少了一个也就算了;但是,那只箱子里放的是父亲给我们姐妹打的金钗,是父亲留给我们最后的东西,所以,我怎么也要找到!”
武仁范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就说:“妹妹,连日来家里人来人往的,难保没有拿错东西的时候。你耐心等等,我这两天仔细在家里找找,一定能找到。”
约儿还想催促立刻搜查,杨氏忙说:“约儿,还不快谢谢六哥。”
约儿心想反正要是找不着,她不会善罢甘休,就说:“那么,六哥,以明天傍晚为期限,可以吗?”
武仁范想了想说:“就依你。”
到了第二天傍晚,武仁范果然抬来了那只描金栗色箱子。杨氏打开锁,发现那三只锦盒好好地在里面。约儿三姐妹各自打开锦盒,见宝钗都在,都舒了一口气。杨氏拿过顺儿的锦盒看了看,攒眉不语。约儿见母亲神情不对,仔细想了想,说:“还是丢了东西……”
武仁范看了元爽一眼,问:“少了什么?”
约儿紧紧地盯着元庆和元爽说:“是比金钗还贵重的东西!”
武仁范沉默不语。
约儿冷笑一声:“六哥,你告诉我你从哪里找到的箱子,我当面问那个贼人。”她又大又黑的眸子盯得元庆和元爽浑身不自在。
元爽“哼”了一声说:“哪有什么贼?你说话这么没大没小?!”
“因为大的没有做好本分,小的才会这样!”约儿全无畏惧之色。
围观的家人顿时哗然。
武仁范问杨氏:“四婶,到底丢了什么?”
杨氏凄然道:“是她们父亲给她们留的几句话。”
武仁范听了,深深看了元庆和元爽一眼,拂袖而去。
杨氏无声地抹着眼泪,顺儿搀扶着母亲,低头不语。约儿狠狠地盯着大哥二哥。真儿拉着她的衣襟,默默站在她身后。
他们僵持了好一阵,直到武仁范扶着武士让匆匆走来。武士让已是六十多岁的人,生气加上赶路急了,雪白的须发间一张脸涨得通红。走到厅堂中间,他看了看元庆元爽兄弟,又看了看杨氏母女,笃笃地敲着拐杖说:“你们好啊!亲人还躺在那里,就这么不管不顾?!”
杨氏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委屈地哭起来。
武士让忍气说:“等丧礼过后,你们这些事,我会一一查问清楚!眼下,你们不准再生事端,为家门留一分体面!”
杨氏竭力忍住哭泣。约儿和元爽还要说话,武士让厉声喝道:“谁要是再多说一句,我做主——他立马脱了孝服滚出家门!武士彟没有这样的子女!”
元爽和约儿这才噤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