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元庆和元爽难得地不在家。约儿回到家,看到真儿在院子里玩。她轻轻推开父亲卧室的门,只见父亲躺在床上熟睡,便合门出来。
母亲和姐姐在厢房里,她刚要进去,就听母亲带着哭音说:“佛祖,菩萨,你们怎么就不可怜可怜我们?”
顺儿儿说:“娘,你别哭!叫爹听了,又要难过了。”
哭声渐渐停了下来。母亲又说:“你爹说,不要太铺张,可是你大哥和二哥不肯。你爹是武家勋位和官阶最高的,光耀门楣,家里都要办得风光点儿……”
“是不是因为分开的日子太久了?大哥和二哥待父亲好像不怎么亲……”顺儿说。
“一家父子,亲还是亲的。只是因为你爹当年在朝中为官时,对自己太过苛严,你二哥身下本来还有三哥和四哥,他们先后得了病,你爹没来得及回去探望就过世了……”杨氏叹了口气,“后来,你几个哥哥的娘亲也生了病,等你爹请假要回乡看望时,她却先走了一步……你大哥和二哥因为这些事对你父亲有些怨气……”
顺儿说:“爹做起事来就拼命,真是改不了……不过,都过了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能释怀吗?爹不也一直为这事难过吗?”
“要是我们三个不在眼前,他们也许不会这样。”杨氏苦笑着说。
顺儿沉默不语。
“你大哥和二哥的娘亲是跟你爹一起吃苦过来的,等你爹富贵了,她偏偏生病走了。你大哥和二哥怎么不替她叫屈呢?”杨氏说,“他们合家都觉得是我夺了相里夫人的福气。”
“关娘什么事?爹是为她守满孝才跟娘成亲的,再说,娘这些年不是凡事都赔了无数小心吗?我们还要怎样?”顺儿负气地说。以她的脾性能说出这样的话,也是攒的气实在太多了。
“顺儿,不要嗔怒。他们怎么想我们岂能左右?我们就好好地做好自己的本分,将来天长日久,会好起来的。”杨氏叹了一口气说。
母亲总是将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抛给佛祖。
约儿悄悄走到窗前,透过珠帘望着屋里,只见她们正在比着父亲的一身衣裳剪布料。那是深青色的绸缎,上面有松鹤的绣花。是寿衣!约儿一见,推门走了进去,生气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杨氏看着她说:“你老老实实在一边看着就行了,我没有力气跟你说话。”
约儿过去一把夺过杨氏手里的剪刀:“谁让你们做这些衣裳了?就不怕晦气!”
顺儿走过来拉她:“约儿,你别闹了……”
约儿推开姐姐,夺路出门,将剪刀顺手扔进了院中的井里。顺儿跟出来,怕惊醒父亲,也不敢说她。约儿转身冲进屋子,把那绸缎胡乱抱起来。杨氏拦住她,压低嗓门说:“你难道要让你爹不穿寿衣走?”约儿听也不听,抱起布料出了门,全扔进了井里。杨氏站在门口看着,忍不住哭起来。怕惊扰丈夫,她忙用手捂住嘴。
真儿坐在石凳上看着她们,悄悄跟着流泪。她知道不能哭出声,就抱着玩具跑回了自己的屋里。
那天夜里,元庆和元爽运了一口棺材回来,放在后院的柴房里。
虽然武士彟说要薄葬,但他们还是挑了一口上好的,用的是楠木。人在异乡过世,都要扶柩还乡,现在天一天天热起来了,一口好棺材是必要的。
就在那天夜里,都督府里的人——除了武士彟,都被一阵铿铿的响声惊醒了。他们一起循声寻找,最后找到了柴房。
他们推开门,见约儿正拿着一把斧头在奋力劈砍棺材。元庆和元爽费了好大力气才按住她,夺下她的斧头。
杨氏又气又急,念了一叠声佛,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约儿咬紧牙,一声不吭。
“你是爹亲生的吗?”元爽气得双眼通红,“你是诚心不让大家安生吗?啊?”
约儿倔强地站着,始终一言不发。
第二天一早,杨氏带着顺儿三姐妹一起去庙里上香。站在那个香火鼎盛的禅院里,约儿猛然想起当日她跟那位老妇人的对话。她冷笑一声,心想,难道真是报应?
她仍不肯进去烧香,真儿却跟着进去了。
约儿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突然看见一个信女做五体投地的长拜一路过来。约儿看得呆住了。女人不知从多远的地方来,裙子靠近膝盖的地方已经磨破,隐约从里透出血迹来,额头上也磕出了血。但是,她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痛,旁若无人地往正殿拜行。
正巧妙贤尼师路过,约儿拉住她,没头没脑地问:“尼师,信徒这样虔诚地叩拜,佛祖会答应他们的请求吗?”
妙贤尼师看着她,笑着说:“你是要佛祖承诺什么吗?”
“难道不应该吗?”约儿说,“人们这样供奉他,跪拜他,他难道不该有求必应吗?”
“佛祖没有要求,所以不能承诺。他只是在这里而已。”妙贤说。
约儿不懂,呆呆地看着她。
“一切都是人自愿,不是吗?因为人相信会有所结果,所以才会供奉和跪拜,”妙贤说,“但是,佛祖只是在看,在听。因为你虔诚就要求佛祖回报,是无礼的。”
杨氏三人上完香出来,见了妙贤,便随她进了后院。
她忘了叫上约儿。
约儿慢慢走近正殿,隔着高高的门槛,仰头望着里面的金身佛像。佛祖双目低垂,嘴角微翘,显得宁静慈祥。
“他闭上眼睛也能看到吗?”约儿心想,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不敬,忙在心里说,“佛祖,我错了,我不应该怀疑你。”
她迟疑了一会儿,迈步跨过了门槛,跪在佛前的拜垫上,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祷告:“佛祖在上,弟子明空虔诚叩拜!请佛祖原谅明空从前的种种不敬!弟子将痛改前非,从今日开始真心供奉佛祖……”
当杨氏带着顺儿和真儿出来时,发现约儿不见了。因为马车就在山下,她们想她也许去车上等候了,便告别妙贤尼师出来。
刚走出禅院,她们便呆住了。就在禅院下的崎岖山路上,约儿正一步一叩地行五体投地长拜往山上走。赵伯跟在她旁边,含着泪说:“小姐,够了,你的诚心佛祖看到了……你的手都出血了,老爷看了会心疼的……”
约儿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也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痛,依旧走一步全身扑地叩拜一回。
杨氏快步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说:“快起来!礼佛不在你一刻虔诚!”
约儿推开她,自顾自地继续前行。
杨氏回头看着她,默默流着泪。顺儿和真儿跑过来。杨氏对顺儿说:“这可怎么办呢?连约儿也拜佛了……”
就在那一天,武士彟的生命到了尽头。后来,杨氏每次提起时,都会说:“我能感觉到,真的……”
那天回来时,杨氏惊讶地看到武士彟坐在书桌前。他看上去精神很好,刚刚写完一篇字,轻轻折起来,放进一只锦盒——桌上一共摆了三个那样的锦盒。她心里顿时慌张起来。
武士彟笑着说:“顺儿约儿真儿,快来看。”
三姐妹走过去,只见桌上放着三个绣袋,她们每人拿了一个,打开一看,原来是“有金号”将打好的金钗送回来了。顺儿的牡丹花华贵中透出几分清雅,真儿的七宝团花绚丽中带着一点可爱,而约儿的那柄红宝石金钗最叫人赞叹,黄金的华光映衬着火红而晶莹剔透的光泽,让人不敢正视。三个人相互赏玩,武士彟说:“先让你娘收着,等你们长大了,头发梳起来的时候,再给你们。”
三人听话地将金钗放好。约儿和顺儿扶他坐回床上。真儿也围在他身边。武士彟依恋地抱抱这个,又摸摸那个。
杨氏问:“心口还痛吗?”
武士彟笑着说:“不痛了。”
杨氏心一沉。三个女儿见父亲神采奕奕,都感到高兴。约儿想起了那粒药丸,刚要去倒水,武士彟摸了摸她的额头说:“约儿,顺儿,真儿,你们给我做好吃的吧,我饿了。”
约儿想说:“我们先吃药吧。”顺儿牵着她和真儿去了厨房。
武士彟长舒了一口气,说:“我要走了,贞。”
贞是杨氏的名,有了顺儿姐妹之后,他再也没有叫过。她扶他的手抖了一下。她握着他的手说:“你说什么呢?”
“你们回到文水家里,也许过得不会像这些年那么舒心。凡事你多担待……我也跟元庆他们托付过,不过家里人多,难免有争竞的时候。要是家里有人做得不好,你就多想想我的一点点好……”他继续说。
她点了点头。
“她们三个,我最不放心的是约儿。她不是最大不是最小,有时候难免顾及不到她。顺儿乖巧懂事,真儿招人痛惜,就是她看上去虎实,说话也不饶人,很容易让人嫌忌。以后,你要为她多费心思,让她学得柔顺点儿,将来找人家也找个能担待她的……”他叹了口气,说。
她点头,泪水滴在他的手上。
顺儿端着一碗鸡蛋羹走了进来。约儿和真儿跟在后面。武士彟握着约儿的手,抬头一一看着三个女儿,轻轻说说:“你们要娘亲的听话,要懂事,姐妹间互相扶助……”他的声音渐渐微弱,眼中的光泽逐渐消失了,握住约儿的手倏地滑了下去……
三个小女孩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杨氏“啊”一声大哭起来。
顺儿的碗摔在了地上,瓷片和汤水飞溅一地。顺儿和真儿扑到父亲身边,大哭起来。
约儿被挤在了外面。她看着母亲、姐姐和妹妹抱着父亲哭作一团,一滴眼泪也没掉下来。有好一会儿,她头脑里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在遥远的地方发生,她就像局外人一样看着,但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她拍了拍自己的头,这才听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终于想起自己要干什么了,转身从桌上倒了一杯水,然后推开顺儿,拉着父亲的手说:“爹,该吃药了。”顺儿和杨氏仍围在床边,她不耐烦地推开她们,将那粒药丸塞进父亲的嘴里。杨氏一把拉住她,问:“你要干什么?!”
约儿推开她,端着水杯给父亲喝水。
杨氏一把夺过杯子,大声问:“你在干什么?”
约儿生气地喊起来:“快给我水!爹要吃药,不然来不及了!”
杨氏疑惑地看着她。约儿一把夺过杯子,一边给父亲喝水,一边说:“这是神药,可治百病,还能起死回生,爹你吃了就好了……”杯子里的水洒在了床上,她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胸口,继续往父亲的嘴里喂水。跟在桥头看到的不一样,父亲咽不下水,口里的那粒药丸也没咽进肚子里。
杨氏用力拉开她,慌乱地给丈夫擦干脸上的水。“约儿,你父亲走了,你就让他安心地走吧。”
约儿摇头不听:“爹还没走远,我们得叫他回来。这是神药,吃了能起死回生,我亲眼看见的!”说着,她挣脱母亲,还要继续。杨氏用力抱着她,哭着说:“约儿,别给你爹身上弄脏了。你爹讨厌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