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和元爽到来之后,约儿觉得家已不成家了。母亲和顺儿每天辛勤为父亲煮饭喂药,还要给两个哥哥准备饭菜。大哥元庆还好,二哥元爽似乎看什么也不顺眼。他要亲自看护父亲,就在父亲的卧室里安下一张坐榻,杨氏只得先跟顺儿三姐妹挤在一间屋里。家里的饭菜全改了口味,厨子不得不每顿饭做两个口味。顺儿三姐妹说话做事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自由了。真儿一见到二哥就一声不吭。无论什么时候,杨氏或三个女儿去见父亲,元爽总是一步不离地守在旁边。女孩们本有一肚子想跟父亲说,父亲精神好时,她们也想撒娇,可是看看身边双眉紧锁的二哥,只得坐一坐就匆匆离开。
慢慢地,约儿开始一天一天地往外跑,早上一早出门,直到太阳下山才回来。
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约儿不吃饭就要出门。元爽指桑骂槐:“真是……父亲病成这样,还有心思出去玩!再怎么不懂事也得有点良心啊!”
约儿一听,跳起来:“少在这里装孝子!父亲身体好好的时候也没见有人来看望他,到了这个时候出来说三道四!父亲每年生病,那时候可没有儿子在身边伺候!”
元爽听了,拍着桌子冲杨氏喊起来:“小小孩子就知道顶嘴,这是谁教的!”
约儿立刻还嘴说:“我自己说的话,跟别人没干系!再说,谁说小孩不能跟大人顶嘴?那也要大人说话做事像个大人样才行!”
元爽听了,气愤不已,元庆忙在旁边劝说。杨氏扬手给了约儿一巴掌。约儿捂着脸,冷冷地看着元爽:“我们又不是一家人,装什么亲热?要不是因为父亲,我们谁认识谁?”说完,她旁若无人地出了门。
元爽气得青筋暴露,又吼又砸东西。顺儿和真儿吓得躲到杨氏身边,母女三人哭个不停。
约儿一路跑到了街市上才停下脚步。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就沿着一条一条的小街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安水桥时,她突然看见很多人围在桥头上看什么。她走过去,只见人群中间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跪在一个席卷前哭泣。那个席子卷用一根破麻绳捆着,席子的一头露出一双女人的小脚。约儿惊讶地看着那个孩子,就听旁边有人说:“真是太可怜了,这么小就没了娘,可怎么活啊!”
约儿摸了摸身上,将几文钱放在孩子面前。
孩子抬头看了看她说:“多谢小姐姐,可是,我不要钱,我要我娘活过来!”
约儿看了看他说:“人死了,就活不过来了……”
正在这时,一个道士模样的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长得仙风道骨,眉心一颗大大的痦子格外醒目。他看了看孩子,问道:“你娘什么时候过世的?”
孩子擦了擦眼泪:“今天早上。我娘每天都会叫我起床,今天早上她没叫我……”
道士蹲下 身来,将席子一头掀开,露出一张苍白瘦弱的女人的脸。他伸手试了试女人的呼吸,又摸了摸女人的耳后,笑着说:“孩子,你真是有缘法之人!让我看看,你娘也许有救!”
周围的人顿时炸开锅似的议论起来。有人说:“老道士,你别在这里骗人了!世上哪有起死回生的事!”
道士听了,哈哈一笑,说:“我骗人?这个孩子身无分文,我骗他什么?我不过是懂几分医术,有几味奇药,看见有难的人就帮一把,真是救了人,也不开口要钱要物,这也是骗人?”
众人一听,安静了下来。约儿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道士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头冲她微微一笑。约儿立即装作没看见他,等他低下头去才去看他。
道士盘腿坐在地上,拿浮尘在女人身上轻轻甩了几遍,然后低声念起咒语。念完咒语,他站起身来,从随身背的药匣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瓶,小心翼翼地倒出一个栗色的药丸。他叫孩子扶起女人,扳开她的嘴,将药丸塞了进去,孩子忙拿起水袋,给女人嘴里灌了一口水。眼看着女人咽下药丸,道士扶女人重新躺在席子上。
围观的人们瞪大了眼睛看着女人。
过了一会儿,只见女人的脚轻轻动了一下。约儿惊讶地看着女人。又过了一会儿,女人的胸 脯开始上下起伏,她有了呼吸。人们不禁发出惊讶的赞叹。
这时,女人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睁开眼睛,她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道士和围观的人,虚弱地问:“阿兴,我怎么在这里?”
孩子惊喜地看着母亲,突然向道士咚咚磕起头来:“谢谢道长救活我娘!”
道士笑着说:“哎,我可受不起!是你的诚心感动了神仙,不是我的功劳。”
女人听了,忙爬起来,向道士磕头:“道长,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她想了想,从耳朵上摘下金耳环说:“我家里没有之前的东西,这一副耳环还能换点儿干粮米酒,道长不嫌弃就收下吧。”
道士呵呵一笑:“我说过,我救人不是为了钱财。有钱人家给我白银千两我不嫌多,但是对穷苦人家,我向来是分文不取的。”
女人和孩子听了,感动得哭成了泪人。道士一挥拂尘,飘然离去。剩下围观的人犹自唏嘘感叹。
约儿随人们散开,百无聊赖地往家里走去。将要到家时,她突然发现那个道士在路边救济贫儿。她远远看了他一眼,匆匆走开。
突然,她听到背后有人叫她:“小姑娘,你慢走!”
约儿站住,回头一看,正是那个道士。
道士走到约儿面前,说:“你面带戚色,家里是不是有为难之事?”
约儿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道士笑了笑说:“刚才在桥上见过你,在这里又碰巧遇上,也算是有缘。要是你真有什么事,不妨告诉我,也许我能帮上忙。要是你不愿意,就算了。”
约儿仍一声不吭。那道士等了片刻,转身要走。
“你那个药丸,能给我一颗吗?”约儿大声说。
道士笑吟吟地转过身:“是给谁问药?”
约儿说:“我父亲。”
道士走到她面前,从头到脚打量了约儿一番,自言自语说:“照理说,你父亲应该是多福多寿之人啊,为何会有这样的劫数?”他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他睁开眼睛,看着她,叹了口气说:“父母与子女的缘分也真是各个不同,你跟父亲很亲吧?”
约儿点了点头。
“正是你夺了父亲的福寿啊!”道士悲伤地看着她说。
约儿一愣,胸口仿佛有一道冰闸决堤,她突然觉得冷,身体忍不住微微发抖。
“父亲一定是对你比对别的兄弟姐妹更好,是吗?”
约儿低头不语。
“可是,你命里却是他的克星。从命数看,你父亲应该是长寿之人,多了也不敢说,但是七十岁应该活得过;但是,如今却都被你暗中夺去——不信你看,你将来会比常人都高寿,因为有十几年是你父亲的阳寿,你暗中夺了过来……”道士慢慢地说。
那一个字一个字如一柄又一柄的匕首刺入约儿的心口。她竭力控制自己,可是身子还是不住地哆嗦起来。她狠狠掐着自己,想让自己不再颤抖。父亲病重,真的是因为自己吗?父亲最爱自己,自己为什么不知报恩,却要害死父亲?要夺去父亲十几年的阳寿?不,她宁可将自己的十几年阳寿补给父亲……
道士想了想说:“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一切都是天定……如果你想救你父亲,我配的丹药也许能帮你,不过……”他欲言又止。
约儿问:“怎么了?”
“你也知道,我不是拿药来换钱的,因为要练成一颗丹药所费何止千金,真要要钱,有几个人承受得起?”道士淡然说道,“不过,对你,我不得不收药钱——为的是顺便给你消业,给你父亲还寿。”
“我还可以将阳寿还给父亲吗?”她的心里稍稍感到好受了一点儿。
“当然,只要你父亲气息尚在,一切都有转圜余地。”道士点头说。
“那么,再把我的阳寿减去十年给我父亲吧。”约儿说。
道士一愣,随后笑着说:“真是孝女啊!贫道一定尽力相助!”
“那我要捐多少药钱?”约儿问。
道士一笑,说:“一丸药值钱一贯……”
约儿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她不知道那是多少钱,她平时身上带的不过几文钱而已。
道士看了看她,立刻改口说:“不过你只是个孩子,我不想为难你。你只要尽力而为就可以了。不过,一定要心诚才行。”
约儿想了想,说:“你在这里等等,我回家看看我有多少钱。”
道士说:“好,不过我只等你半个时辰,过时不候。”
约儿点了点头,转身跑了。
两刻钟后,她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道士看了,微微有些失望,约儿把布包打开,他的眼睛顿时一亮。约儿把她十年来的宝贝都带了来,有幼时戴的银锁,平时戴的金项圈,还有玉钏、手镯、翠钿……
“应该多少,你拿吧。”约儿说。
道士将整个布包全部拿了过去,说:“还差一点,不过,你只是一个孩子,贫道原本也不是为了钱财……就这样吧。”
约儿一愣,狐疑地看着他。道士忙从怀里掏出那个小瓶,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递给约儿。约儿接过来,放在手心里,低头看着。
“这丸药得之不易,不能跟其他药一起服用,而且越是病重时越能显出效力。记住,要等父亲看上去不好的时候给他吃下。”道士说。
“看上去不好的时候?”
“就是父亲即将去世之时……”
约儿听了,心一颤。她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你是哪个道观的道长?要是不见效力,我还得跟你讨药。”
“道虚观,就在城东北。”道士说。
约儿听了,默默记在心里,这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