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彟葬礼结束的当晚,杨氏便病倒了。这两个月是她生命里最漫长的一段日子。在悲伤和疲惫无以复加时,给她最后一击的是流言。
约儿连日来的任性妄为以及在葬礼当日的无礼言行激起了整个家族的不满。葬礼当日,当她跟到墓地,眼看着父亲的灵柩入土时,她太安静了——她还是没有哭。
后来,当她跟随大家走进武家大门时,元庆妻赵氏一把将她拉得很低的孝帽扯了下来,说:“你把脸全都挡着,叫别人看了,还以为是哭不出来才挡着脸的!”她这么说,同时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约儿看。约儿不理她,一把夺回帽子,重新戴好。
所有人都看出,她的眼里没有流过泪的痕迹。女人们登时窃窃私语起来。
约儿回到自己的屋子,一眼看到百宝盒放在外面。她就坐下来,一个人翻来覆去地玩,玩着玩着咯咯地笑起来。
杨氏正好走进来,一进门便晕倒在地上。
随后进来的顺儿和真儿忙过来扶她。约儿也过来帮忙。她们慌慌张张地将母亲扶到床上,顺儿说:“你们好好在这里守着,我去叫郎中。”说着便跑了出去。
杨氏一向很少生病,约儿和真儿就更加担心。真儿已经哭成桃子的眼睛里又开始不住地涌出泪水。约儿说:“你不要再哭了,再哭你的眼就会烂成两个洞,你什么也看不见了。”真儿一听,立刻忍住哭声,剧烈的抽噎带着整个身子颤抖。约儿轻轻拍着她的背说:“你别再哭了,最近听的哭声太多,所以娘才会生病。”
顺儿过了很久也没回来。约儿着急了,她看母亲仿佛只是睡着了,就对真儿说:“我去找姐姐,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们回来。不准哭,不要害怕!”
真儿有些慌张,但还是点了点头。
约儿找遍了几个院子,也没见到顺儿。此刻家里的男人都聚在宗堂里,约儿悄悄走进来。天就快黑了,顺儿突然不见了,她想让他们帮忙找找。
“反正我是不会认她来持家的。”她刚站稳,就听元爽带着怨气在说话,“我和大哥的娘只有一个!我娘既然死了,那么就该让大嫂管家。”
很多人附和他。武君雅有些不快,但也没有言语。
约儿听了,不禁一愣。
武士让坐在宗堂正中,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元庆你的意思呢?”
元庆犹豫地说:“虽然我也难以接受她来当家,不过凡事也不能太没礼数。名义上她到底是我们的继母……”
武元爽说:“继母!她是生了我们还是养了我们?!为了她,爹连这个家都不顾了!我们凭什么对她好?”
武士让:“元爽,你说得这算什么话!就算为了你爹,你也不该说话行事这么没分寸!武家今天的富贵,你们能从小锦衣玉食,都是你爹一点一点赚来的!说起来,只有我们全家对不起他的,你没有资格在这里说你爹半句!你们的继母,是名门之后,你爹这些年在外为官,多亏她在身边照应;再说,她们回来这些天,我在旁边看着,她也不是那种张狂的人,你们也别欺人太甚。”
武元爽忍气听着,元庆说:“二伯,您是家里长辈,这件事就由您做主吧。”
武士让想了想说:“就由你们的继母掌管你们那一门的家事吧。无论礼法家规,都该如此。”
武元庆和武元爽听了,没再言语。
众人起身要走,一转身看到约儿站在门口。武元爽吃了一惊,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约儿这才想起顺儿的事,就问:“我娘病了,顺儿来找人叫郎中,出去好一会儿也没回来,我来问问你们看到没有。”
武士让走过来,问约儿:“你姐姐知道家里冯郎中的住处吗?”
约儿摇了摇头。
武士让对元庆说:“你快叫人把冯郎中叫来看诊!约儿,跟我来,快去找你姐姐。”
武元庆答应着,匆匆出了门。这边,武士让带着十几个仆人,领着约儿出了门。
天色渐渐黑下来。十几支火把一线在黑暗中流动。约儿大声喊着:“武顺——”
并州离北方突厥领地不远,所以隋代、唐初屡次受到侵扰。这里也同样是长期以来形成胡汉混居的局面,民俗渐染胡风。武家宅邸在镇子外围,从这里到镇子有方圆两三里的荒地,厚厚地长着一片野草密林。约儿走到那里,不仅打了一个寒战。
武士让也有些心慌,问约儿:“你姐姐走了有多久了?”
约儿说:“有一个时辰了。”
武士让点了点头,派三个仆人去了镇上,他带着大家往林子里走。
约儿害怕地问:“二伯,为什么我们要到这里找?顺儿会出事吗?”
武士让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说:“你姐姐也许是在镇上迷了路,或者在路上耽搁了,所以我叫人去找她。我们在这里空等也是等,所以不如也找找……”
他们进了林子,走出几十步,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人的脚步声,还有低声的说话声。约儿借着微弱的光亮,仔细看着密林深处。突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说话声,虽然它是那么模糊,她高兴地喊起来:“顺儿!姐姐!”
武士让刚要制止她,只听密林里有人高声回应:“约儿——”接着,只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武顺从林子里跑了出来。约儿举着火把跑出来迎接她,只见姐姐身上的衣服撕破了几处,双臂还有血迹。约儿吃惊地问:“你怎么了?”
顺儿叹了口气,回头望着身后。约儿循着姐姐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暗处走了过来。武约一看,生气起来,说:“是他打你了?”说着,她不由分说就要过去打人。顺儿一把揪住她:“是他救了我。”
武士让上前来,与那个男人行过礼,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顺儿低头不语。
那个男人说:“你们是她的家人?难道不知道这周围有恶少为害乡里吗,让一个女孩子这个时候出门!”
武士让忙问:“没出什么事吧?”
男人说:“幸亏我碰上了——那些没家教的,什么事做不出来?”
顺儿忍不住掉下眼泪。原来,她方才找家里的仆人去叫郎中,可是仆人哪认她这个外来的主人?三个两个指使不动,她才自己跑出来,谁知道半路又碰到这种事……
武士让忙拉过顺儿,安慰她说:“以后再不要这样了,有事一定跟大人说!那些无法无天的奴婢,等我回去再管教她们!”
顺儿点了点头。
武士让向男人深深一拜:“舍下就在前面不远,要是大人不嫌弃,就随我回去,我们得好好谢过大人。”
男人听了,哈哈大笑:“区区小事,何足言谢!可惜啊,我明天就要走了,现在得回去收拾行李了。”
武士让说:“听大人口音,不是本乡人吧?”
男人说:“是啊,我到这里来见一位老友——我们也有十年不见了,偏偏他又有事出去了。可是我明天又得动身回长安……”
武士让说:“大人来找哪位?哦,并州虽大,不过我家世代住在这里,也许认得你的这位老友。”
男人笑着说:“你一定认得——他就是并州刺史李世绩大人。”
武士让一听,忙问:“请问先生高姓大名?”
男人说:“郭孝恪。”
武士让一想,笑起来:“大人,说起来您此行希望落空竟是因为我家。”
郭孝恪好奇地看着他。武士让便将李世绩大人担任武士彟葬礼监护的事跟他说了一遍。男人最后说:“没想到我跟你家还有几分缘分。”
一阵鸦声入林来。郭孝恪与武士让告别。
约儿突然说:“叔叔,如果你要见那位大人,只要快马去追,还来得及见到。”
郭孝恪还未答言,约儿继续说道:“那位大人下午才从我家离开,坐的又是马车,一定跑不过快马。”
郭孝恪笑起来:“多亏你提醒我。”
武士让一行人回到家里,家里人已经叫了郎中给杨氏诊过脉。病症是连日来忧虑劳累所致,所以只开了安神的药,又嘱咐要好好休息。
母亲似乎从来没有生过病,所以三个女孩都乖乖的。“我哪有空生病啊?”有时候,她会这样说。那时顺儿和约儿不能理解:生病也要得空吗?
杨氏昏昏沉沉地睡着,顺儿跟约儿躺在床上,悄悄地说话。
“约儿,”顺儿说,“你不要再跟哥哥们吵架了,好不好?”
“不是我想跟他们吵的。”约儿说。
“就算他们对我们不好,你也不要跟他们吵了,好吗?”顺儿说。
“那为什么?”约儿说,“我才不会让他们觉着咱们好欺负!”
顺儿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就当是为了娘。”
约儿突然想到什么,猛地坐起来:“啊,差点忘了,跟六哥约的期限到了,父亲的遗书,我这就找他们去!”
约儿说着要下床,顺儿拦腰抱住她:“你别再追究了,好吗?”
“难道你不想知道爹最后跟我们说的话吗?”约儿气鼓鼓地说。
“如果是他们偷偷留下了,问了他们也不会说……”
“难道我们就这样不闻不问?那是父亲留给我们的……”
“当然想知道,可是现在他们不给,我们又有什么办法?你去也是空惹一场气,再说,你一闹,他们就把账都算在娘的头上——娘已经很累了……”
约儿看了看病重的母亲,虽然不忍心,可是还不甘心。
顺儿看出她不会就此罢手,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我听到六哥问哥哥们了……”
“他们说什么了?”约儿忙问。
“父亲的遗书,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约儿叫起来。
床上的杨氏昏迷中呻吟了一声,约儿忙捂住嘴,瞪大眼睛看着顺儿,低声问:“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顺儿落下泪来:“他们烧了……”
约儿震惊地看着姐姐,身子轻轻颤抖起来。父亲对她们最后的叮嘱,被她们叫做哥哥的人付之一炬!他们还给她们珠宝,却不肯让她们看到父亲的亲笔遗书,他们明知对她们而言那是比珠宝珍贵不知多少倍的东西!
顺儿担心地看着她。
约儿默默坐了一会儿,低声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告诉我,遗书上到底写着什么。如若不然,他们就得提前去陪父亲了。”
姐妹俩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约儿突然说:“姐姐,咱们跟娘再回荆州去,好吗?”
顺儿叹口气:“别这么想,那里也不是咱们的家。”
约儿突然想起自己跟真儿也曾一问一答说过这样的话,不禁苦笑。
“只要咱们能在一起,那地方就是家。”顺儿低声哭起来。
约儿转过神来,轻轻拍着顺儿的背说:“姐姐,你别哭。好在我们在这里不会住得太久,你再过两年,我再过三年就成大人了。到时候我们就搬出去住。”
顺儿觉得奇怪:“长大了怎么就搬出去住了?咱们也没有钱。再说,哥哥们虽然不喜欢咱们,可是也不会随意叫我们出去住的。”
“到时候我们不是可以嫁人了吗?到时候可以带着娘和真儿一起走。”约儿认真地说。她也弄不清嫁人是怎么回事,不过,她知道那时候她可以自己做决定而不用听命于爹娘或者其他什么人。
顺儿忍不住笑起来:“没羞没臊!你才多大就想嫁人了?再说,谁家娶媳妇还带着个丈母娘和妹子?”
“就算不住在一起,也可以在外面赁一处房子住吧?”
顺儿笑起来:“保佑你嫁个家财万贯的富家子,到时候可以把我们都接过去住。”
约儿听了,叹了一口气说:“那得靠你,也许真儿也行。我……没有哪个富家子会想让我当媳妇的,我不好看,脾气不好,家事也不会做。”
顺儿啐了她一口:“越说越不知羞!快点睡吧,不跟你说了!”
顺儿不理约儿,自己先躺下睡了。约儿一个人翻腾到半夜才睡着。
后来,约儿果然没有再提遗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