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距离她不远的地方,一位发须斑白的大臣正面容严肃地望着她。他面容清瘦,年纪应在五十开外,但脸上却透出与他年纪不相称的锐利锋芒。约儿纳闷,自己刚才说话的声音很小,也许只有临近的两三个人听到,这位大人隔了这么远怎么听到的呢?
“魏王仪仗有违礼制,这是连刚入宫门一月有余的宫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君臣有别,太子与亲王也上下有差,依臣之见,陛下应令诸王言行谨严,凡事合乎礼制,不得僭越本分,这样才可保兄弟和睦,君臣有分,也免得朝臣与宫人私下议论。”那位大臣慷慨而言,字字掷地有声。
惠司舆一听,扭头瞪了约儿一眼。约儿这时早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吓得不知所措,压根没注意到上官的眼神。
李世民听了大臣的话,微微一笑说:“魏征啊,你总是把这些小事看得太重。呵呵,来,今天是好日子,就别计较了……”
约儿一听他的名号,不禁心生敬意。她很小就听过魏征大人的名字,他是李世民的大哥、隐太子李建成的幕僚。玄武门之变后,父亲武士彟等人都遭排斥,只有对这位魏征大人,李世民不禁不计前嫌,还请他担任谏议大夫。他的刚直、敢于进谏朝野有闻。父亲每次提起他,都叫他“硬骨头”。
“陛下,关乎礼制之事,怎么能儿戏一样处置?”谁知,魏征却不给皇帝面子,沉着脸继续说道,“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吉凶哀乐,没有一样不约定礼法。从古至今,历朝历代都以礼法来教百姓孝慈、友悌、忠信、仁义,而这些礼法正体现在居处、言行、穿衣、饮食之间。因为人们每天都要做的,正是这些事;正因为这些事每天都要做,所以才能让人们学习和遵从礼法,久而久之习以成俗。所以,计较亲王出行的仪仗,不是臣下吹毛求疵、夸大其词,而是有关内外安稳的计议!”
李世民与李泰听罢,面色都已大变。李世民冷笑着说:“好了!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坏了朕的好心情!来,大家喝酒!”他的语气透出明显的不快,即便离得这么远,约儿都能感受到他正憋着雷霆震怒,只要再多说一句,他就会爆发。
大殿里的人全都不寒而栗。人们慌乱地跟着举杯,勉强说笑着,希望平息他的怒气。左右大臣趁乱轻轻扯了扯魏征大人的衣袂,然而他丝毫不为所动。
“陛下!”魏征拍案而起,大声说,“难道您不知道‘见微知著’的意思吗?”
李世民听了,半晌不语,只是刚才忍怒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下来。“见微知著”这话,魏征和另外两位大人不久前曾跟他说过,就因为他对李泰偏爱了些。他们向他进言说,虽然他对李泰的偏爱于父子之情上无可厚非,而且他的偏爱都在细微处;但是,皇帝对皇子的亲疏自古是影响社稷的大事,皇帝的举动难免会让大臣们产生别的猜测,也让亲王产生非分之想——此前,已经有谣言将李承乾和李泰比作当年的隐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想到这里。他放下酒杯,板起面孔说:“魏王,从今后你要谨言慎行,尤其要循礼法行事,不得再出这样的纰漏,知道了?还不快向你哥哥赔罪?”
李泰一听,忙俯身向太子李承乾跪下,正色道:“魏王失礼,请太子殿下勿怪为念!为弟今后一定改过!”
李承乾笑了笑,说:“二弟快起来!既然已经说明,我还有什么可怪罪?”
李世民舒了口气,望着魏征说:“魏征啊,多谢你时时警醒朕。来,这一杯酒,朕单独敬你!”
魏征低头说:“愚直之臣,知无不言,望陛下不要见怪!”
李世民笑着看了看身边一位文臣,笑着对他说:“刁滑!你是看有一支笔在这里,知道朕不能奈你何!”
那位文臣正忙着低头奋笔疾书,听皇帝突然提到自己,忙停下笔,笑着说:“陛下言重。起居郎怎么能约束陛下言行?陛下言行又岂会因微臣而变?陛下言行为国之表率,微臣只是据实记录。”他是起居郎褚遂良,负责记录皇帝日常起居言行,完成《实录》。他不仅博通文史,更写得一手好字。约儿入宫以来,每逢习字都要临摹他的字帖。
李世民哈哈大笑,又亲自斟酒递给他,说:“来,这杯敬你!”
满殿的人见他们一齐喝下酒,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说笑起来。太极殿内一度凝滞的空气终于重新活起来了。
站在一侧静默良久的丁全忙说:“各位大人,今日是陛下家宴,大人们就不要像在廷堂那般说话啦,像亲家公那样就行了,好不好?”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大殿内的气氛这才轻松了起来。
李世民放下酒杯,突然说:“哦,对了,刚才是哪位宫人说话叫魏征听到了?”
一言既出,人们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约儿一听,恨不能立刻在地上找一条缝藏进去。惠司舆回头看了她一眼,说:“陛下问话,还不回答?”
约儿听了,只得硬着头皮说:“宫人武约,恳请陛下饶恕多言之罪!”
李世民看了看她,说:“你善于察微杜渐,敢于直言,赏锦帛一匹。”
约儿听了,放了心,跪得僵硬的身体一下子颓了下去,笑嘻嘻地说:“谢陛下不罪之恩!”惠司舆和窦尚宫等人一听,一齐回头狠狠地盯着她,她慌忙支起身子。
李世民摆了摆手:“你们不用紧张,她初来乍到,宫里的礼节也要慢慢习惯。”
惠司舆和窦尚宫锋利的目光这才变得柔和。约儿兀自坐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一场风波总算过去。大殿里渐渐恢复欢乐的气氛。其他诸王、公主也纷纷起身献礼。轮到晋王和李明达了,他们将一个布包呈上。皇上打开一看,只见是一副厚实保暖的护膝,布料用的是柔软却不甚好看的棉麻,绣工粗糙,看上去出自童稚之手。李世民惊讶地望着他们,问:“这是……”
“这是我和九哥为父亲亲手缝的护膝。父亲贴身戴上,可防风吹到膝盖上的旧伤。”李明达回道,“我们原想请宫里的绣娘缝制,可是她们做得太好看,九哥和我试着戴上,又都觉得不舒服,所以最后我们决定自己缝。”
李世民一双大手摩 挲着护膝,一低头,眼眶红了:“你们怎么想到这个的?……原来皇后在世的时候,也会亲手给朕缝护膝。”
太子、魏王、晋王兄妹听了,不禁都流下眼泪,其他妃嫔、皇子和公主也低下头去。文德皇后去世已经两年,但她在宫廷里的影响至今犹在。
坐于嫔妃首席的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笑着说:“雉奴和兕子的主意连我也觉得意外,他们小小年纪,却孝心可嘉。我本想一手完成,可是,他们两个说:‘要亲手做才显出心意。’我便没有阻拦。可怜他们手上因此都受了些小伤呢!”
李世民听了,忙拉过李治和李明达的手翻来覆去看着,心疼地说:“以后再不要做了,记住了?”
李治和李明达点头答应。李世民起身向那位妇人说:“幼子弱女托付太婕妤鞠养,能如此仁孝,请受朕一拜。”他说着跪拜下去,妇人慌忙俯首还礼。
众人啧啧不已。薛太婕妤是隋薛道衡之女,自幼饱读诗书,后入侍高祖。高祖驾崩后,贞观皇帝将高祖时的大部分宫人全部放还归家,只有少数立志守孝或无家可归者留在宫中或归附皇家寺院。薛太婕妤与李治和李明达颇为投缘,文德皇后去世后,皇帝将他们托付于她,仍留居宫中。
门外的侍臣此时进来禀告说烟火都已在院中布下。李世民笑着对坐在两边的儿女们说:“今天准你们野一天,都去玩吧!”
大大小小的皇子、公主纷纷起身,先出了门,窦尚宫令黄司簿带着新人们跟在其后,最后是各嫔妃、近臣和皇帝。
经过刚才这一番,约儿身上已躁出一身汗,一到外面,她便觉得冷,看烟花的心情也没有一丝。她挤在欢呼的人群中,只盼着早点散。意兴阑珊地看了一会儿,一个小公公走过来,恭恭敬敬地说:“敢问这位可是并州武家的小姐?”
约儿看了看他,点头说:“是我。”
小公公忙说:“贤妃娘娘请您移步去里面说话。”
贤妃就是杨氏表姐燕夫人的女儿品影,约儿听母亲提起过,她十三岁成为当时还是秦王的李世民的贵人,后来册封为贤妃,颇受李世民喜爱。
约儿跟着小公公过了几道门,直走到内廷,来到一处安静的侧殿前。小公公叫她在门口稍候,他进去禀告了一声,又出来说:“娘娘请您进去。”
约儿细细整理了一下衣裳,走了进去。一进门,便嗅到一股异香,她不禁打了两个喷嚏。屏风后立刻传来男孩的笑声。她红着脸掏出手帕,拭了拭鼻子,低头走进内室,只见贤妃燕品影抱着手炉坐在榻上,旁边坐着一个男孩,年纪跟她相仿。
贤妃见约儿进来,忙起身,叫男孩坐到胡凳上,拉她在榻上坐下,又将自己的手炉递给她,说:“外面冷吧?”
约儿点了点头。借着灯影,她偷眼打量着贤妃。她跟她的母亲燕夫人一点儿也不像,丰腴而安静,嘴角总是带着三分笑意。按辈分,约儿该叫贤妃表姐,可是若论年纪,她足可以做她的母亲了。
贤妃指着那个男孩说:“妹妹,他是我的儿子李贞,现封越王。贞儿,快叫表姨。”
李贞听母亲这样说,有些害羞,咕哝着说:“啊,她跟我一样大吧?怎么就长我一辈?”
贤妃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一到我这里就没规矩,要是你父皇在,看你敢不敢这么说!”
约儿也不习惯一下子有这么大的外甥,就说:“娘娘,快别这么说,宫里规矩大,尊卑有序,我见了你和越王,还是叫封号比较妥当。万一叫顺了嘴,不小心叫别人听到不像样。”
李贞听了,连连点头,嘴上却模仿约儿的语气:“是啊,娘娘,您也看见了,表姨她在大殿上也差点惹出事来。”说完,他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贤妃无奈地看着他:“好了,你也该回府了。快走吧,我们也好安安静静说会儿话。”
李贞听了,有些不情愿:“为什么小九就可以在宫里住,我们就不行?你看外面多冷,我不想动弹。”
贤妃起身取下他的披风,递给他说:“雉奴他不是年纪小吗?你怎么跟他比?”
李贞撅起嘴,说:“他就比我小两岁罢了!我跟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早出去住了……就怪父皇偏心!”
贤妃一听,轻轻捶了他一下:“你再胡说!这话也是好随便说的?”
李贞沮丧地低下头。
贤妃说:“你明天再进来还不是一样?来,快穿上走吧,太晚了叫人说!”
李贞耷拉着脸,披上披风,向母亲和约儿行了礼,赌气出了门。贤妃看着他,摇了摇头说:“你看他,这么大了,还是不知轻重。”
约儿故作老成地说:“男儿家小时候都淘气些,等过几年长大了就好了。”
约儿又说了许多家里的事,贤妃听了感慨不已。她见约儿谈吐得体,又多加了几分喜欢。后宫多是非,她是凭着小心和柔顺生存的,如今有娘家姐妹进来,自然也有个帮衬。
“妹妹,自家姊妹说话,我是一万个不愿意你进来,”贤妃叹了口气说,“但是,如今既然你已经进来了,我必定会尽力帮你。——等找个机会,我一定跟皇上引荐你,免得一辈子在掖庭埋没了。”
约儿一听,吓了一跳,红着脸说:“娘娘,千万不要!”
贤妃看着她,猜到了几分,就说:“好,我知道……也真是难为你们,毕竟跟皇上都差了二十几岁呢!”
约儿低头说:“我入宫只是不愿跟那些只看重门楣出身的人过活,如今也只是想在掖庭里学习技艺,将来在六尚有一份差事做着,其他的心思都没有。”
贤妃听了,不知该如何应她——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在宫里生活哪是如此轻易的事?
约儿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
贤妃临走又叮嘱:“妹妹一定记得,凡事看懂了十分,只说三分。宫里不比家里,言语、行动都要有个计算——宫里人多,自然每人都有每人的利害考虑,一时考虑不周,就会落人把柄;万一言行不当,不仅毁了自身前程,甚至还会累及亲族。所以请务必谨慎、谨慎!”
约儿知道她是说大殿上的事。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无心快语,已经招惹了不少人对她不满:皇上,魏王,支持魏王的大臣,不喜锋芒的妃嫔和掖庭宫人……贤妃应该也担了不少惊吓吧?想到这里,她说:“妹妹谨记。姐姐放心。”
贤妃点头。
约儿遂告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