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降诞临近新年,而适逢盛世,新年的朝贺成为后宫忙碌的中心。以尚宫局统领,尚仪局要筹备朝贺宴会的大小事务,乐舞的择选、安排,朝贺宴会中的赞相(指举行典礼时司仪赞唱导引各种仪式)的排演,为前来朝贺的番邦属国及朝臣宗亲的赐赉(赏赐)的择选、采办;尚服局和尚工局为皇帝、妃嫔、王子、公主们制办一应新衣、珠玉首饰等物;尚食局需要采办朝贺宴会所需的全部饮食;尚寝局要详细核实届时皇帝坐卧出行之需。
新宫女尚未确定去向,不过大多数人仍跟随现在所在的上官。约儿她们就仍在司舆署待命。
在为新年朝贺、大大小小的宴会忙碌的同时,另一件事也在隐秘地进行。内侍副监丁全隔三差五地来一次掖庭,每次他来过,当天夜里就会有一位宫女被带进太极宫。第二天,当她回来时,总会带回许多赏赐。
约儿她们都听到了风声。这些宫女都得到了皇帝的临幸。这是一件让人害羞和害怕的事,如果在家里,还可以向姐妹们说说,可是在深宫里,能跟谁开口呢?约儿对男女之事还是懵懂,她跟萧凌的爱恋只是青涩的初恋,他们只是牵过手而已……她想不出那是怎么一回事。尤其,那个男人还是当朝皇帝。
最终,陈游素忍不住了,悄悄跟约儿和崔道静说:“你们知道吗?她们被带走前,有人会跟她们说一些……奇怪的事。”
约儿和崔道静感到惊奇:“什么事?”
陈游素红了脸:“就是跟男人在一起的那些事,说是有画片,还有人一一说明。”
女孩们全都不说话了。听一个陌生人说这些事,该多么叫人尴尬啊!可是,在这皇宫里,唯一的核心就是皇帝,她们的所学所做全都是为了让皇帝高兴而已,又有谁在乎她们的感受呢?
在这个时候,她们都想到,如果是在家里嫁人,她们不必这样委屈。
“他们会带她去沐浴,沐浴的水里漂着鲜艳的花瓣还有来自天竺国的一种香;然后,侍浴宫女为她换上漂亮的衣服,梳妆宫女为她精心妆扮;最后,内侍省的小公公将她送进皇上的寝宫……”
约儿和崔道静听了,轻轻叹了口气。
陈游素问约儿:“如果叫你,你怎么办?只有得到皇帝的宠幸,生下皇子皇女,成为嫔妃,宫女的日子才能熬出头;如果没有,那么一辈子都要在掖庭度过。你是怎么想的?”
约儿对皇帝的印象再度滑落。他已经那么老了,已经有了那么多妃嫔,为什么还要再占有年轻的宫女?男女在一起,不应该是因为相爱吗?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呢?上次,见过贤妃之后,她在心里也反反复复想:从贤妃这边说,她该叫皇帝表姐夫,那么皇帝的孩子按辈分都是她的外甥;可是,如果她也成了皇帝的后宫,那么,表姐夫就算是丈夫,她就是外甥们的庶母……这是多奇怪的关系?
进宫前,哥哥们对她一反常态的热情,除了武元爽。
“女儿家有一副男人心肠,这世道还能好吗?不过,谁知道呢,万一咱家出了个贵妃、皇后,不就一下子飞黄腾达了?
杨氏听了,只有独自落泪。她气不过,冷笑地跟他顶嘴:“是啊,谁知道呢?父亲没留下个像样的兄弟给我们,我在这样的家里活着反正也没什么趣,见了天子也许是好事呢!”
元爽笑起来:“那就祝妹妹富贵齐天喽!呵呵,不过,妹妹放心,你的富贵是你的,我们兄弟别的没有,骨气还有!别说富贵,将来就算讨饭也讨不到妹妹门前!”
想到这些,约儿不耐烦地说:“别拿这些烦人的问题问我!”
陈游素撇撇嘴:“你别跟没事人似的,这还不是早晚的事?”说完,她也叹了口气:“如果皇上再年轻几岁,也许就不这么叫人害怕了。”
约儿转过身,不再理她。
她没想到,她觐见皇帝的日子会那么快到来。
新年朝贺盛大而热闹地完成了,之后是上元节。出了上元节,新年的一应庆贺总算都结束,掖庭宫上下都松了一口气。这时候,皇帝令从后宫里挑选文思精妙的宫女进内文学馆学习,学习的内容包括诗文、书法和棋艺,弘文馆直学士上官仪任学士,并几位宫教博士一起掌教。
约儿因为写的一手好字又擅长棋艺,便从被选中了。这样一来,她每天要去司舆属学礼仪,去北内苑学骑射,再要按时到内文学馆学吟诗作对,临摹王羲之字帖,跟棋博士对弈,日子过得更加忙碌。不过,也很充实。若说还有不足,那就是所有学习的东西,都是照着皇帝的喜好安排,如写诗只要温婉流畅的宫阁体,写字优选皇帝擅长的飞白书,下棋最有学问——棋博士说,第一盘务必要让皇帝赢;第二盘要尽量赢,否则皇帝会感觉对手太弱,失去对弈的兴致;但是,务必避免两局连胜,以免惹圣心动怒……
不过总体而言,约儿还是感到从未有过的开心。
有一天,她正在写字,突然有人叫她去清宁阁。
她到时,见尚寝卢燕云与内侍副监丁全正在等她。丁全是一位面容肥硕的公公,脸上总是笑嘻嘻的,一双细眼挤在肉缝里。约儿想起陈游素的话,心里咯噔一沉。
“武小姐,恭喜您了!”丁全笑着说。
约儿却没有心思笑,淡淡地说:“我有什么可恭喜的?”
卢燕云听她说话生硬,忙说:“正月二十三是你的生辰,也是你开笈的大日子,副监大人刚才与我们商量,说要请皇上给你行开笈礼呢!这是你的荣幸啊!”
约儿心一沉。开笈即表示女儿成人,可以嫁人,他们说的,莫非就是将自己送去太极宫?想到这里,她低头说:“卑下之人,岂敢劳动圣驾!”
她的话让丁全和卢燕云感到意外。他们叫她来,不是要跟她商量什么,而只是通知她罢了。丁全冷笑着说:“卢尚寝,这孩子还是不清楚宫里的规矩啊!”
卢燕云笑着说:“大人不要见怪。她到底还是孩子呢,不明白事理。”
丁全收起笑容,严肃地看着约儿说:“在皇宫里,每个人都该清楚自己的本分,不该说的一字不能说,不该做的一步不能做,这是起码要知道的。”
卢燕云低头说:“是。”
“那么,请做好准备,到时我派人来接她入宫。”丁全冷冷地看着约儿说。
卢燕云恭敬地回答道:“是。”
丁全不悦地起身走了。
卢燕云待脚步声远了,目光严厉地看着约儿说:“你说话不能再这样愣头愣脑的,知道了?”
约儿冷笑着说:“你们不就是要把我送给皇帝吗?直接说不就行了?说什么开笈礼!开笈礼是只有父母有权为女儿做的,皇帝凭什么代替?哈哈,行了开笈礼,然后再……真是可笑!”
卢燕云大惊失色:“你这个孩子,说话怎么这么没分寸?”
约儿羞恼难当,接着说:“真是叫人恶心!什么掖庭,分明就是平康里,皇宫里的平康里,皇帝一个人的平康里!你们就是虔婆,我们就是娼家女!”
卢燕云呆呆地看着她,脸色变得惨白。她胆敢说皇帝的后宫是妓坊,那么皇帝是什么人,后妃们是什么人?这是卢燕云生平听到的最骇人听闻的话。她气得半天说不上话来。
约儿爬起来,行了礼,恍恍惚惚走了。
卢燕云气冲冲来到窦尚宫住处,司乐独孤衷和黄司簿恰好也在,她也不管不顾,激动地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一禀告窦尚宫。她是出身世家的小姐,自贞观初年入宫,以淑娴得体、沉稳能忍一步步走上尚寝之位。尚寝掌皇帝燕寝及嫔妃进御之次序,为了多见皇帝一面,不少嫔妃私下笼络她,而她总能恰到好处地安排,不偏不倚,任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她从未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妥,直到今天新入宫的宫女武约将她比作虔婆。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羞辱。
窦尚宫刚要劝慰她,坐在角落里的司乐独孤衷却哈哈大笑起来。窦尚宫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她却若无其事,举起胡式酒囊,喝了一口酒说:“本来就是嘛,大家谁心里不明白?只是那孩子大胆说出来罢了!后宫本来就是这么荒唐的地方,名门闺秀、良家美女,不过是倡优蓄养,随时供皇帝取乐的玩意儿!真叫人恶心!”
“独孤司乐!”窦尚宫提高嗓门及时制止了独孤衷,“这里不是司乐属,你注意你的言语举止!”
独孤衷不再出声,神情却是不以为然。
窦尚宫看着卢燕云:“这话千万不可再说起!叫掖庭外面的人听了,岂不又是一场风波?”
黄司簿说:“那个孩子,依我说也不要送进宫去,要是她在皇帝面前也这样胡言乱语,可怎么办呢?”
卢燕云一听,忙说:“这个不便更改。副监大人已经将她记录在册,要是再有变化,上边势必要过问……”她心里虽然也希望撤下武约,但是,如果这要惊动多人,甚至有损她的公允名声,那么她宁可一切照旧。
窦尚宫思索再三,说:“要么你们再物色一个人选,要是这孩子和顺,就仍旧是她;要是她还是这样不顾轻重,那就换人。”
黄司簿将随身带的一本名册递给卢燕云。卢燕云一边翻找,一边报着人名。
“崔道静,家世相貌都好……可惜是罪臣之女,除非皇帝钦点,尚寝局不该优选她。”
“陈游素,长得伶俐,不过是小姓出身……”
“徐惠吧,她该不错,书香人家出身,脾气也好。”她说。
“可是,她只有十二岁。”黄司簿狐疑地看着她。她拿过名册,翻了翻,说:“卢悦心,你的本家女孩,已经十六岁了,模样也没得挑,选她不好吗?”
卢燕云低头不语。
“卢尚寝总是顾忌,怕人家说她藏私心,提携自己家门。”窦尚宫笑着说,“你也太小心了。”
卢燕云脸红了半边,说:“不是纯为私心,实在是还有更好的女孩在她之上。”
“要送卢悦心,也该问问我的看法啊!”沉默了半日的独孤衷突然说,“她是难得的人,舞也好,歌也好,琴也好,她该留在司乐属!”
“是啊,”卢燕云附和道,“再说,皇帝现在喜欢的是内敛、文静之人,卢悦心怕太过于活泼——比如前几日送去的女孩,他最喜欢的是玉然。”
窦尚宫沉默细想。
“反正不要送卢悦心,我要好好栽培她。这皇宫里人人当得皇帝的夜伴,可没有几个人能歌善舞。再说了,皇上一时的喜欢算得了什么?他分得清谁是谁吗,除了那几个老的,他记得几个女人的名字?留在掖庭多自在,何必委屈做那些事!”独孤衷不屑地说。
“是啊!”黄司簿不悦地说,“整个掖庭之中,皇帝屈尊亲临都请不动的就只有您老人家!皇帝下旨你敢把他骂回去!可是,你指望她们个个像你一样?”
独孤衷刚要还嘴,窦尚宫轻轻咳嗽一声,两人这才敛声息气,安静下来。
窦尚宫叹了口气:“你们不要以自己的判断来推断皇帝的所欲所想。这些孩子也是,既然进了掖庭,总是越早见过皇帝,对她们越好吧……我们只能这么想。所以,就先让武约去,要是她有什么不妥,卢悦心备选。”
卢燕云和黄司簿听了,都不说话,只有独孤衷愤愤不平。“你们就是安心要我们司乐属无人!来一个好的你们挑走一个!”
“那么,那个武约,说话如此无礼,也不处置她吗?”黄司簿又问。
“一切等过了那天再说。”窦尚宫说,沉默了一会儿,她喃喃自语道,“这样的孩子,不该进宫里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