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司乐属的女孩们回到寝园，带回一个让约儿意外的消息：萧凌拒绝了皇帝的赐婚。
宫禁之内不能随意谈论朝堂上的事，但是这件事实在太骇人听闻，所以整个掖庭都不可遏制地议论纷纷。陈游素喜打听，很快便打听到了整个事情的始末，然后绘声绘色地告诉约儿和崔道静。
“皇上问那位公子：‘听说你跟卢家的孩子青梅竹马，且早就有了婚约？’谁知，那位公子回答：‘没有啊，小人是今天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皇上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萧丞相吓得够呛。”
“这是怎么回事？”约儿自言自语道。暗地里她有几分高兴，可是，当着皇帝的面否认跟卢家的婚约，无意是告诉皇帝他的家人在作假……这会给他自己和家人带来灾难的。萧凌不该这么做。
“不知道，她们都猜他已经有了心上人。”陈游素压低嗓门说，“不过很奇怪啊，不是一直说是卢家的小姐吗？”
“后来怎么了？”约儿焦急地问。
“当时萧丞相和卢家的大人吓得脸都白了。皇上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一句话也不敢说。皇上就问：‘你们一起骗我吗？’”陈游素不紧不慢地说，“天啊，你说真的有人敢骗皇上吗，本来没有婚约为了不进宫说成有婚约？”说到这里，她突然瞥见自己的柜子门开了，厉声厉气地冲崔道静喊起来：“你没碰我的东西吧？”
崔道静一直缩在一边听她们说话，冷不丁听到这一声，吓得连忙摇头。
陈游素起身要去收拾柜子，约儿一把揪住她：“你快点说！然后呢？”
陈游素狐疑地看着她，笑起来：“又不关你的事，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约儿放开手：“我最讨厌说话说到一半卖关子！”
陈游素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说：“你知道吗？卢悦心方才心情很不好——也许是担心自己家？还有啊，你说会不会本来进宫的应该是那位小姐，如今却换成她？”
“我又没问她！”约儿忍不住提高了嗓门，“问你太极殿的事！”
陈游素一听，拉长了脸，说：“我就不说！你是我的上司吗？凭什么对我大呼小叫？”说罢，她气呼呼转身收拾起柜子来。
约儿真的想知道，又不能亲自跑出去问别人，就服了软：“好，是我不对。”
陈游素本来还想摆摆架子，可是她毕竟不是肚子里存得住话的人，有了台阶下，又兴致勃勃地说起来：“后来是魏征大人出面，皇上才没有继续追究。魏大人说：‘陛下是天子，现在又是新宫女入宫的关节，大臣们就算有婚约难道就敢承认吗？哪怕是早就有了婚约，这时承认了，也像是有意违抗御命。陛下若再追问，传到宫外，那些不知原委的人会说是陛下与民争妻。’皇上就没有再问了。”
约儿轻轻舒了口气。
“不过，皇上因为这事一天都不大高兴哦！”陈游素又说，“我看啊，萧家和卢家的日子要难过喽！”
约儿不知自己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如果自己现在身在宫外，也许还可以有什么期待，可是现在……
一 夜无眠。
约儿第一次走进太极殿是在那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二日。那天是贞观皇帝李世民的四十一岁降诞节。番邦使臣及长安的各国王公贵族早在几日前便送来寿礼和贺信。到了降诞节当日，只有皇亲国戚获准进殿朝贺——皇帝最亲信的大臣往往也是皇亲国戚。约儿记得母亲说的几位：先文德皇后之兄长孙无忌，皇帝曾几次拜他为相，但为避外戚擅权的嫌疑，他屡次上书推辞，现为司空；高祖李渊十四子霍王李元轨的岳父，本朝鲠骨、侍中魏征；贞观皇帝之女高阳公主的公爹、高祖十一子韩王李元嘉的岳父、尚书仆射房玄龄；杨氏的堂弟、高祖李渊第五女长广公主的丈夫杨师道。
太极殿是太极宫的中朝，贞观皇帝李世民听政视朝之处。皇帝登基，册封皇后、太子、诸王、公主大典及宴请朝贡使节，也多在这里举行。
在后宫嫔妃奏贺结束后，盛装的新宫女跟着尚宫徐徐走进大殿。这一群柔美鲜亮的少女一进殿，仿佛一团柔和醒目的光照了进来，幽深肃穆的殿堂顿时光彩生辉。
窦尚宫带头跪下，毕恭毕敬说道：“奴婢携六尚及新人恭祝皇帝陛下万寿无疆！新年政通人和、国泰民安！”
女孩们齐声说：“恭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们被特意嘱咐过不准抬头，所以，不久之后约儿只听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遥远的上方传来：“好，好，赐座！”
窦尚宫将一只描金匣子递给内侍公公，含笑说：“陛下，这里是新人们亲笔写下的金花红榜，请陛下过目。”
所谓金花红榜，是写在金花纸上的贺信，每逢皇帝生日，宫女们都会依例亲笔写这样一封信，表达祝贺及相思之情。六尚大人告诉她们，皇帝会一一过目，才情最佳的女孩也许会被召幸。所以，为了这封信，新宫女们颇费了一些心思。约儿也写了一封，不过，她对这个未见面的男人实在无情可诉，一番搜肠刮肚无果后便随意翻开《诗经》和近人写的诗文，东拼西凑了一篇。现在，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都写了些什么。
皇帝一听，呵呵笑起来：“好，诸位的心意朕悉数收下。”说罢，他向坐在后宫首席的韦贵妃点了点头。长孙皇后去世后，后宫的皇后之位一直空缺，韦贵妃实际上履行了皇后之责，后宫之事均由她裁决。
韦贵妃会意，含笑说：“新人入宫，正合陛下降诞的吉庆气象，今后诸位将一起侍从陛下，望大家务必尽心奉君、和睦相处。”
窦尚宫携新人们一起领命，回复道：“贵妃娘娘放心，新人谨记。”
韦贵妃含笑，向站立一侧的内侍副监丁全点头。
“每人赏金翠花钿一枚，锦缎一匹。”丁全立即唱道。
窦尚宫谢了恩，领着新宫女们在下首的酒席坐下。约儿趁着起身之时，抬头望了望殿上，只见大殿的正中一张黄缎坐毯上坐着一个身穿明黄龙袍的人，他就是贞观皇帝李世民。他身材微胖，一双凌厉的眼睛不怒而威，两撇微翘的短髭神采飞扬。他那睥睨天下的自信来自十八岁开始与父亲和兄弟一起打天下的智勇和神武，来自二十二岁助父亲取代大隋开宗立国的果敢与豪迈，来自二十八岁逼宫、登上帝位，开疆拓土、开创千古未有之盛世的英明和才干。他是大唐臣民的天子，也是四夷番邦敬畏的“天可汗”。
对于贞观皇帝，约儿心里一直有一股怨气，这些怨气在她心里画出一张丑陋的脸。她一直以为他就长着那样可厌的嘴脸。然而，这一刻她被震慑住了。他的周身透出一种无法撼动的强大气势，它如金刚不敌的甲胄，如固不可破的金汤，将他牢牢守护住，让他人无法近身。
上一次她有这样的感觉，是见李淳风先生。
晋王和皇女李明达一左一右坐在皇帝身边，李明达似乎看到了人群中的她，眯着眼睛冲她这边笑。她一见，立刻低下头去。沾惹了这两个孩子，她不知道又会出什么乱子！
“承乾和泰儿怎么还没来？”李世民突然问。
丁全上前笑着回道：“太子和魏王殿下说要给陛下献礼，稍后就到。”
李世民点了点头，对群臣说：“好，那我们先喝一杯。”
几位大臣立即端坐，双手举杯：“臣等恭祝陛下万寿无疆，国祚永昌！”
李世民端起酒杯，神情却突然黯淡，叹息一声说：“今日是朕的诞日，人们都把这一天看成喜庆的日子，在朕看来，却是一个感怀思念的日子。朕君临天下，富有四海，但是也有求而不可得的事，譬如侍奉父母于堂上。《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一个人的生辰之日，正是母亲痛苦之时，怎么可以行宴乐之事？这不是违背礼仪人情？”说到这里，他竟哽咽。
大殿里的人们举起酒杯，一听此言，登时敛声垂首。坐在皇上近处的一位大臣轻轻笑起来：“陛下的孝心，天地可鉴。儿之诞日即母之难日，在座各位以后逢生辰之日必不会忘记陛下的感怀！不过，皇上贵为国君，臣民在诞节为陛下祝贺，也是出于一片真心。况且，陛下诞日正临近岁末，辞旧迎新之时，原本也该宴聚庆贺。所以，陛下，接受臣下的忠心祝贺吧。”说着，他笑着举起酒杯。
其他大臣也纷纷附和，举起酒杯。
李世民见状，笑着举起酒杯，说：“内兄说的有理，来，朕先自罚一杯。”
约儿偷眼看了那位大人一样，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长孙无忌。他与皇帝年纪相仿，举止间透出少年得志之人才有的从容和笃定。
李世民先干了杯，长孙无忌等大臣也将举杯一饮而尽，一时君臣谈笑风生。
“太子驾到！魏王驾到！”门口的内侍高声宣道。
大殿内的人闻声纷纷起身迎接。约儿也随着众人起身，好奇地望着大殿的门口。母亲曾跟她说过，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都是长孙皇后所生，也是皇帝李世民最钟爱的儿子。
首先进来的是四位执雉尾扇的宫女，接着只见一位身穿明黄朝服的少年翩翩进来，后面仍是四位宫女，执朱漆团扇。他就是太子承乾，年近二十。紧接着，又有四面雉尾扇移了进来，魏王李泰昂首阔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仍是四面朱漆团扇。他们一左一右坐在皇上下手的首席座位。
太子承乾先起身，将一只描金镶宝的盒子递上，叩头道：“这是儿臣自新罗国得到的一支千年人参，特进献父皇，祝父皇福寿无边！祝天下太平、万民康泰！”
李世民打开盒子看了看，笑着说：“难为你一片孝心，快入座！”
太子李承乾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魏王李泰上前，将一只长长的匣子放在皇上面前，诡秘地笑着说：“父皇，这是儿臣的一点心意，请您过目。”
李世民打开匣子，两眼顿时放出光彩，连声说：“好刀！”说着，他握着刀柄将刀举了起来，只见那是一柄三尺来长的宝刀，铮亮的刀锋直晃人眼，动静之间发出丝丝风声。他脸上露出得了蜜糖的孩子气的笑容。
众人都跟着赞叹起来。
“朕一直想得一把好刀，难为你想到这个。”李世民赏玩了一番，将刀放进匣子，问李泰。
“年头的时候，您去始平狩猎，看到侍卫们的刀，不是说有些粗短笨重、不利马上劈砍吗？儿臣就想去拜寻刀剑将作高人请教，若能改良，不是正解父皇之忧吗？”李泰笑盈盈说道。
李世民点头。
“合该父皇得到宝刀，您猜儿臣找到谁了？”李泰兴致勃勃地说。
“谁？”李世民饶有兴致地问。
“欧宝琛。”李泰笑着说。
“欧冶子的那位后人？”李世民惊奇地说。
“对。儿臣几经打听，终于寻访到了欧老先生。儿臣去时没有说明身份，只说要给爱刀剑的父亲讨一把好刀，老人家开始不答应，说是多年未开刀，技艺已经生疏了。儿臣不甘心，前后去了五次，他终于答应了。”李泰说。
李世民听了，有些感动。太子承乾颇得长孙皇后教诲，有君王的雍容平和；而李泰更像年轻时候的他，锋芒毕露，敢做敢为。所以，他跟李泰更投脾气。“难得你有这份心，终于了了朕这些年的心愿啊！”他说。
李泰高兴地点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刚才魏王说得热闹，大殿的人都看着宝刀赞叹。约儿却为另外的事疑惑不已。司舆惠安就坐在她前面，她忍不住碰了碰她，小声说：“大人，魏王的仪仗不合规矩啊……”
惠司舆一听，顿时惊慌起来，小声斥责着：“别乱说话！好好坐着！”
约儿看着她，觉得奇怪：来的时候惠司舆还特意叫她们留心看呢！坐在约儿旁边的几个女孩听到了她们的对话，都偷偷望着约儿笑。约儿天性好强，如何忍得这番嘲笑？她不禁小声咕哝道：“明明说太子出行，前后四扇，亲王依例减半啊……”
“这位宫人所言极是！”约儿正嘀咕着，不料前面有人突然朗声接了话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