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在司舆属学礼仪,半天换上胡服去北内苑学骑射。约儿很快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百骑武士教习的方法是先练射术,再练骑术,最后才练习马上射击。约儿的骑术和射术都是女孩中数一数二的,教习武士都对她赞赏有加,女孩们因此也稍稍改变了对她的态度。不过,当她不小心惹出笑话时,她们还是会狠狠嘲笑她。
有一天,她们回到掖庭,见司乐属的几个女孩得意洋洋,似有喜事。一问,说是明天皇上要在太极殿宴请三品以上官员,司乐属的女孩们将去殿上献上乐舞。
“听说啊,京中要员还会带公子、嫡孙赴宴呢!”卢悦心若无其事地说。
约儿心里明白,卢悦心真正想说的是:萧丞相也许会带萧凌进宫。她的心顿时乱了,但表面上努力装作不在意。
女孩们议论纷纷,她们的父兄也许也会出席,能够在这里跟他们见一面是令人兴奋的。
约儿也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啊,如果能见到萧凌该多好啊。
“我还听说,皇上到时会给一位大臣家的孩子赐婚,是谁家来着……也许是萧丞相家?”卢悦心又说,一边用眼睛偷偷看了看约儿。
“听说萧家的这位公子是一等的人物,也许会有不少女孩为这个消息伤心不已吧……”陈游素听了,怅然若失。
“是啊,听说亲自去萧府提亲的小姐就有好些呢!”卢悦心笑着说。
约儿不禁抬头看她,两个人的目光恰好接了锋。这是她们的第一次对视。约儿明白,卢悦心这是在警告她:你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可以告诉别人。
约儿若无其事地一笑:“这事京里谁不知道啊,萧家聘定了你们卢家的小姐!你怎么回事?明明是自家的事,说起来好像说人家的事一样!难道你嫉妒姐姐,先伤心了?”
女孩们都望着卢悦心抿嘴笑起来。只有卢悦心脸色一沉。
玉然说:“你们说这些做什么?我们从入宫那天,就是皇上的人了。”
卢悦心笑着说:“是啊,你少在这里胡说!”
约儿不以为然:“你实话实说:论长相、机灵劲儿,你那位姐姐跟你相比,如何?”
卢悦心一听,心下不禁一沉。约儿这是诚心套她说话呢!对于卢家,她虽然有些了解,但言多必失,一不留神就可能出岔子。她搪塞道:“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她好啊!”
约儿还要再问,卢悦心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玉然姐说得对,我们都已经是皇帝的女人,这些话还说它做什么?”
“少在这里没羞!”约儿轻轻推开她的手,“皇帝的头发还没见过一根呢,怎么就是他的人?”
“就算一辈子见不到皇上,我们也是他的女人。”玉然郑重其事地说,“入宫的时候,你没有下定这样的决心吗?”
约儿吃了一惊。她以为入宫就是入宫,哪天见了皇帝,得到他的爱恋和宠幸,那才是他的女人。在此之前,她是在宫里住、在宫里做事的女官。她不属于任何男人。
“别的女人要下聘、行嫁娶之礼后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我们是入宫那天就是出嫁了。”玉然轻轻叹了口气。
“我凭什么?”约儿忍不住小声咕哝起来。
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她仔细想起这些话,越想越觉得伤心。“皇帝的女人”,这个称呼让她觉得委屈。虽然她还没见过皇帝的样子,可是他已经四十岁了,当她的父亲都够了,她想象不出自己跟他在一起会像夫妇那样相处。
约儿想着,不禁将身上的被子卷紧。明天,萧凌会跟他的爷爷萧瑀一起进宫,皇帝还要给他和那个卢家的女孩赐婚……曾经的种种一下子涌上心头,她不禁窝在被里哭哭笑笑……直到天将放亮时,她才终于熬不住沉沉睡去。
第二天,约儿一直精神恹恹,似乎疲惫不堪。太极宫的宴会从中午开始,后宫的宫女和司乐属的几个女孩早早就进了宫。约儿她们在北内苑里,可以清楚地听到从那里传来的鼓乐声。
约儿听着飘渺的乐声,心早就飞离了身体,飞跃宫墙,一直飞到了太极殿。
“不行,我要想办法去那里!我得见到萧凌!”她心想。
机会很容易找。在马上练习射箭时,她看准了机会,一翻身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下可吓坏了几位百骑教习。她们是刚入宫的佳丽,万一因此有个好歹,他们可承受不起。好在约儿是自己有心,趁马速不快的时候俯身滚下去,只是崴了脚,手上蹭破了一点皮。她坐在地上,装模作样地痛叫。“腿脚别了一下,看样子骑不了马了……”她揉着脚踝说。
约儿不善做作,她的假扮一眼可以看穿。教习武士自然也看得清楚,可是他们知道,学骑射这事对这些女孩来说本来就是玩,皇帝一时高兴而已,又不要训练她们做女骑士,他们没必要作恶人。所以,他们立刻准许她回宫休息。
约儿却满心以为自己装得像,暗自得意。
她一瘸一拐地回了宫。一进宫门,鼓乐声听得更加清晰,想必司乐属的宫女正在翩翩起舞,皇上和大臣们觥筹交错,相谈甚欢。她远远望着宫城南面,尽管隔着重重宫殿和高墙,她什么也看不见。萧凌此刻在做什么呢?他是不是也想起了她?是不是也在想办法来见她?她一边走,一边合计要如何去司舆属借口送东西进入太极宫。可是,这可能吗?从这里到太极殿还有好几道门,他们怎么会让她进去?
将到嘉猷门时,只见那南海池边的千步廊下,站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她仔细一看,心里不禁直叫苦——那正是晋王和小皇女李明达。
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偏偏又碰到他们呢?
约儿犹豫着正要转头,谁知李明达也看到了她,远远指着她跟晋王说着什么。她只得走上前来,含笑说:“雉奴,兕子,你们怎么在这里?不去宫里赴宴吗?”
她听人说过,晋王和小皇女自幼体弱,所以皇上给他们取了歪名,令宫中年长者唤之,以保佑他们健康长命。晋王李治小名雉奴,雉是一种山鸡;李明达小名兕子,兕是小犀牛。
晋王李治和李明达听她直呼他们的小名,面面相觑,随即扑哧笑了起来。皇上的确令宫人叫他们的小名,但实际上只有皇室宗亲和数位位高权重的大臣这样叫过,其他人仍尊称他们为晋王和皇女。这个宫女真是有趣!
约儿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对他们的反应没在意,又问:“今天赴宴的人多吗?是不是很热闹?陛下有没有说什么?”
谁知李明达突然脸色大变,撅着嘴走到她面前,挥拳狠狠地捶着她:“坏女人!你是坏女人!你伤了我的赤焰,你还想迷惑我的父皇!”
约儿惊讶地看着她,不知所以然。
晋王走过来,拦住她说:“兕子,别胡闹!关她什么事?”
李明达仍捶着约儿,继续说:“怎么不关她的事!坏女人讨父皇高兴,他就不理我们了!他也不会想念母亲了。你看他刚才就叫我们退下!”
李明达虽然只是孩童,可是她一腔愤怒挥出的小拳头劲儿可不小。
约儿这时想起自己正是因为皇帝李世民的诏令才与萧凌分开,如今萧凌在太极殿,自己却无法与他相见,李世民还要给他指婚……积压了许久的怨气也一泄而出。她一把抓住李明达的小手,把她推开,大声说:“你以为我愿意进宫的吗?还不是接到御命才不得不来的!你以为谁稀罕来你们家吗?”
晋王和李明达都吃了一惊。因为父亲的宠爱,宫里的人和朝里的大臣见了他们都格外小心,她是头一个这样大声说话的人。看着她铁青的脸色,他们吓得一声也不敢出。
约儿这才觉得自己失言,他们要是将刚才的话传给别人,她少不得又得受罚。想到这里,她便缓和了语气:“皇女要是有什么不愉快,可以说,但不能随意打骂别人,就算你是皇女也不行。我想,陛下一定也是这么教你们的,对吗?”
李明达一时愣愣地看着她,没有回答。晋王开了口:“刚才兕子无礼,请您念她年幼,不要怪罪。”
约儿拧成结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怪不得钱大人他们都夸他,他的确是谦恭有礼的孩子,虽然带着几分与他年纪不相称的老成古板。“殿下言重,我刚才也很失礼。”她忙说。
李明达看了看她,咕嘟着嘴仍在生气。晋王又去哄她。约儿便告辞,准备回掖庭,刚一转身,只听李明达说:“你去哪里?”
约儿回头看了看她,说:“回掖庭。”
李明达又说:“我跟你去。”
“你不能去。”约儿说。
“那你跟我们一起玩,不要回去了!”李明达说。
约儿忍不住笑起来:“我为什么要跟你们玩?你去找你们的侍女玩吧!”
李明达忙说:“你要是陪我玩,我可以给你很多赏赐!”
约儿听她说得认真,心里觉得好笑,就故意问:“你能给我什么赏赐?金银珠宝我可不稀罕!”
李明达果然犹豫,想了半天,说:“那你想要什么?”
约儿想了想,就说:“如果我跟你们玩,你们能带我去看太极殿吗?”
李明达为难地看了看哥哥,晋王向她摇了摇头。
约儿一笑,说:“那你们自己去玩吧。”
李明达一抬头望见离他们不远的一座楼阁,笑着说:“我有办法了!”说着,她拉着约儿便向那里跑去。
晋王忙在后面叮嘱:“你慢点,小心摔着!”
约儿蓦然想起以前姐姐也曾这样喊她和真儿,便放慢脚步,等他追上来。
他们一起登上楼阁。在那里真的可以看见太极殿,远远的,可以看到进进出出的大臣和宫女们。约儿伸长脖子张望着那里,尽管她无法看到殿内。
“你那么想去哪里吗?为什么?”李明达问。
约儿这时全副精力都在张望,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她默默地站在那里,看啊看啊,突然,两行眼泪滑过脸颊,滴落下来。
站在她旁边的晋王李治惊讶地看着她。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然后,无声的眼泪变成低声的抽噎。他有些不知所措,妹妹有些害怕地抓住他的胳膊。他想了想,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约儿。她泪眼朦胧地接过手帕,继续着自己的悲伤。他给妹妹递了个眼神,一起悄悄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