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习一开始,约儿就发现自己简直一无是处。
一尺来长的步摇和十六两重的环佩加身,任谁也会稳重许多吧?所以,当一众女孩翩然雁行于众艺台时,当值尚宫和教习宫女都看得出神。然而,教习宫女一句“回头”,有人便现了原形。譬如约儿。她总是第一个应声回头,结果,步摇甩进了头发,一身的珠玉也铿铿作响。教习宫女不由喝斥道:“力气再大些!步摇甩出去才好呢!”约儿听了,忙转身继续走,心里提醒着下一次要慢慢地、优雅地先侧身,由腰背带动颈项,随之轻轻回头。
但是,这还不是全部。
学习乐舞时,卢悦心的一支胡舞首先惊艳四场,随后上场的人相形之下都显得逊色,不过或好或坏,轮到的人都跳了舞。叫到约儿,她老老实实说“我不会跳舞”,避免了当众现眼。
瑶琴和琵琶约儿粗略学过,会弹奏几首古乐,可是,当玉然弹完一首《高山流水》,她又心生退意。
约儿稍有自信的是书学。如果有人问她刘邦与项羽逐鹿中原的故事,隋炀帝江南巡游的轶事,或者佛经里的故事,她都能眼睛不眨地说得明明白白。然而,尚宫和教习宫女却更喜欢诗文,这偏偏是她势弱之处。所以,她只好眼巴巴看着徐惠、崔道静等人跟教习们谈诗论文,引经据典,相谈甚欢,自己则像锯了嘴的葫芦。
更不要说,女工她几乎一点儿也不会……
真是泄气!自己长了这么大,竟是白长了!约儿想想,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受人瞩目的,从她记事开始,无论父母、姐妹还是其他人,无论在荆州还是在文水。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就像井底之蛙闯入了麒麟阵,或者是秃尾巴草鸡来到了凤凰窝,简直狼狈不堪、灰头土脸、不堪入目……她第一次后悔当初没有听母亲的话,好好学习琴棋书画。如果顺儿或是真儿入宫,她们一定表现得比她好。
这种挫败感,与她第一次踏进长安的感觉一模一样。
约儿她们学习宫中礼仪之时,六局尚宫轮流当值,督促和监察教习宫女与女孩们的教学。她们如此尽心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六局都希望从中挑选可造之材,抢先将她们纳入自己的麾下。没错,这些女孩有可能成为皇帝的嫔妃,离开掖庭而拥有属于自己的寝殿,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她们中的大多数将仍旧留在这里,以女官的身份生活在掖庭宫,分管六尚的职责。无论哪种情况,最先“抢”到那些灵秀、能干的女孩都没错。
预定的教习完成后,女孩们暂时被分到了六尚诸司继续学习礼仪和技艺。沉静的玉然进了尚宫局暂随黄司簿。长于文采的徐惠进了尚仪局司籍属,那里掌管宫中经书典籍,笔札几案。卢悦心乐舞俱佳,成为尚仪局司乐独孤衷的心爱弟子。崔道静细心兼通医理,本来可以去尚食局司药属,然而司药花仲璇不肯要她,她只好跟无擅长的约儿和陈游素被暂时安排在尚寝局司舆属。
所谓司舆,就是掌皇族出行时舆辇扇伞、执持羽仪的职任。分到这里的女孩都被视为粗笨愣傻之辈,教引宫女送她们过来时已是一脸冷漠。约儿、陈游素和崔道静看看彼此,心里很不是滋味。
来到司舆属时,适逢司舆惠安在给宫女们训话。约儿她们悄悄站在队列的最后,只听惠司舆朗声道:“皇上四十一岁降诞节还有二十天,大家一定要勤加练习,以最好的仪容觐见陛下。届时不仅满朝文武大臣要出席,来自番邦属国的王公贵族也将来朝贺,你们的一举一动要体现出我大唐雍容气度!”
执着各种羽扇、团扇的宫女们恭敬地听着。等惠司舆训完话,约儿她们穿过练习的人群,到了司舆属。教引宫女跟司舆惠安交了名牌,便匆匆走了。
惠安挨次看了看她们,显得为难:“这个时候来,我也没空教你们。正巧她们在演练大朝贺的仪仗,你们过去看看,权当学习了。”说完,惠司舆便点头示意她们出门去。
女孩们只得出门来,看宫女们的仪仗练习。约儿见旁边的羽仗架上富余了几柄朱漆团扇,就说:“我们也去试试吧。”
陈游素正憋了一肚子气:“要去你去!这种事哪用得着我们做?那些罪臣家的……”她话说了一半,见约儿已经沉下脸,便没说下去,一个人笃笃走到角落里的坐墩上坐了下来。
约儿也不理她,去取了一柄团扇出来。崔道静和其他几个女孩也跟了过去。只有两三个女孩不甘屈尊,与陈游素一起坐在旁边冷眼看着她们。
约儿其实也心有不甘,只是到底年少,她的不快很快被这里的新奇冲淡。她和崔道静举着团扇跟在宫女们后面学习,竟也学得饶有兴致。
宫里规矩大,皇帝、皇太子和亲王、后宫出行,前后有仪仗,左右有护卫;而且,不同人等的仪仗规格也都有严格规定,如有越制,即是杀头的大罪。约儿跟着那些年长的宫女来来回回几趟,就问明白了个大概。
一柄团扇大约有一人高,手要举执稳定,脚下还要踏准步伐,认真练习起来,约儿很快就觉得累了。她便和崔道静找了个角落坐下休息。
崔道静身子骨本来单薄,这会儿更觉臂酸腿痛。约儿看了看她说:“你不该来这里,得想法子去别的地儿。”
崔道静苦笑着说:“我还能去哪里?”
约儿想了想,说:“除了医术,你还会别的什么?”
崔道静摇了摇头。
约儿也没了主意,就说:“总之你留意着,总会有更好的去处。”
崔道静点了点头,又说:“你不觉得委屈吗?”
约儿叹了口气:“委屈啊,可是有什么办法?谁让自己书读得不精,琴棋画也比不过人家?”
崔道静说:“难道咱们就一辈子举扇子了?”
约儿自信地扬起头:“不会的。尚宫大人不是说有三个月的时间让我们学习吗?如果我们十分努力的话,就可以离开这里,去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崔道静听了,也高兴起来:“那我一定尽心尽力做好。”
约儿问:“你想去哪里?”
崔道静说:“司药属。”
约儿无奈地看着她:“你为什么就那么喜欢司药属呢?你去尚工局不好吗?每天跟针线、丝绢在一块儿不必跟药在一块儿好?再说,她们都不相信你,不会轻易叫你进去的。”
“可是我还是想去。”崔道静执拗地说。
约儿有时候觉得她像真儿,外表看上去柔弱,骨子里却驻守着一个倔强的魂儿。“一年到头都闻着药味,有什么好?”约儿不解地问。话出口,她猛然想起自己曾经那么喜欢闻煎药的味道,只是煎药即有人生病,还是没有的好。
崔道静正要回答,只见胡玉儿直长匆匆走了过来,司舆惠安随后走过来,看了看约儿等人,大声说:“今天刚到司舆属的新人,全都出来。”
约儿、崔道静和坐在另一边的女孩们迟疑地起身,走了出来。她们望着惠司舆和教引宫女,一脸疑问。然而大人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惠司舆转身将一叠名牌递给胡玉儿:“请一一核查,出入宫门多加小心。”
胡玉儿点头,领了名牌,对女孩们说:“都随我来吧!”
约儿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跟她出了司舆属,一路向北去。
约儿忍不住问:“胡直长,我们要去哪里?”
胡玉儿回头郑重其事地说:“到了就知道了。不要多说话。”因为约儿当着众人的面驳斥过黄司簿,曲折地给她出了口气,她倒有点偏爱这个大胆的小女孩。
约儿听了,只得闭嘴。
她们一路走到嘉猷门才停下。嘉猷门内,几位卫兵威严地站在那里。约儿知道,嘉猷门那边是太极宫,皇帝住的地方。她暗暗思量,难道她们要去太极宫?为什么要去呢?
胡玉儿停住脚步,回头严肃地看着她们,说:“你们身上仔细搜检一下,有匕首、小刀之类的,都交上来。”
女孩们纷纷摇头。其实,说这话毫无意义,女孩们进宫的东西一概被搜检过,这些东西早就收没了。
胡玉儿又逐一细细查过女孩们的身上,然后将一叠名牌交给了卫兵。卫兵唱了一遍人名,给每人发了一个腰牌,又将名牌交给胡玉儿,说:“请按时回来,别误了时辰。”
胡玉儿点了点头,回头说:“进了门,都跟紧了,不准停留,不准东张西望、交头接耳,听见了?”
女孩们答应着。胡玉儿便先过了嘉猷门,女孩们一丝不敢怠慢,紧紧跟在后面。可是一过嘉猷门,她们还是不禁四处张望起来。这里就是太极宫啊!看着面前严正华丽的宫殿,错落有致的亭台,以及不时穿梭其间的华服男女,女孩们都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胡玉儿在前面不禁轻声呵斥,她们这才收了目光,加紧脚步。好在宫里的路不是为赶路而设的,所以,她们过桥穿径,弯弯绕绕也看了不少光景。
然而,她们并没有去太极宫。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们又来到一道门前。这座门比嘉猷门高大了许多,驻守的侍卫也更多。约儿抬头一看,只见门楼上挂着的匾额上大书三个字:玄武门。她的心不禁怦怦跳起来。这里就是贞观皇帝李世民杀兄夺权的地方!有多少人在这里流血死去?又有多少人的命运随后乾坤变换?父亲是高祖李渊器重的太原元从,也是当时的太子李建成的坚定拥护者。就是那场政变让父亲的仕途走向了转折,自此之后,他被调离长安,十几年间一迁再迁,即便政绩斐然也不得擢升,终日自危……
约儿一边想着,一边茫然随着人群移动。
“你的腰牌。”一个门卫拦住她,威严地说。
约儿这才回过神来,忙将手里的腰牌递给他。门卫接过腰牌,又看了看她,便将腰牌还给她,挥手示意她通过。约儿忙快步跟上前面的人。
“我们这是出宫了吗?”走在队伍后面的陈游素忍不住小声说,“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其它女孩也嘁嘁喳喳议论着。
约儿看着周围只觉得高兴:谁说进了掖庭宫只有嘉猷门可走?她这不走到玄武门了?下次见到王伏胜要好好炫耀!
胡玉儿听到了她们的议论,便说:“这里是内苑,你们不必猜测。看到哪里了吗?那是大安殿,是当日太上皇住过的。”
约儿闻声望着那爿宫殿,心生感慨。若非被儿子夺权,也许太上皇李渊应该会活到现在,那样的话,父亲,还有她们母女四人的生活也会跟现在不一样吧……
她这样想着,一边跟着众人来到了一片空旷地。所有人终于停下脚步。
黄司簿与三位身穿五色袍的骁勇武士已经等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