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们全都认真地听着。
“从今天起的三个月,你们将会在教引宫女的帮助下,学习宫里的礼仪。”黄司簿继续说,“你们将有机会了解六尚各司各职的职责,三个月后,各位大人会根据你们的所长分派你们未来的去向。这是关系到你们日后的大事,希望你们全力以赴!”她威严地看着新人们,她们眼中闪烁着她曾有过的兴奋和快乐。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再有不到一个多月就是皇帝陛下的降诞,到时,你们将有机会觐见天颜——当然,只有你们当中最出色的数位。”
新人们发出欣喜的低叫。
想象着即将开始的新鲜的生活,约儿也暂时忘记了皮肉的痛疼。新奇心是药。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她想知道那些行色匆匆的宫女们在忙些什么,她也想走到东墙内的太极宫去看看,她也想亲眼见见皇帝本人,还有满朝文武大臣。
“后宫不是皇帝的家,是另一个朝廷。”她想起母亲的话。朝廷是什么样子?想着这些,她一颗心激动地怦怦直跳。
因为陈游素害自己挨了打,约儿一直不跟她说话。她见崔道静温婉可人,偶尔跟她说几句话。
陈游素第一天就跟同寝的两人闹了别扭,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进了屋子,她就一声不吭坐在一旁整理衣服。进宫时限定每个人只准带四身衣裳,她叠了足有一顿饭的工夫。
如今虽说算是进了宫,但却不是皇帝居住和上朝的太极宫,只是一个掖庭宫,宫门甚至连门匾都没有,这让约儿很失望。尚宫大人们体谅那些从远道颠簸而来的女孩们,整个下午没有安排别的事,让大家养足精神准备第二天学习。
约儿每到生地方都会兴奋几天,她在屋子里呆了一会儿,便坐不住了。“我们去外面逛逛?”她小声对崔道静说。
崔道静听了,吓得立刻摇头:“大人们不让我们随便走动的,你忘了?”
“不叫她们看见不就行了?”约儿说。
崔道静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约儿知道她就是顺儿说的胆子“吓细”了的孩子,就不再劝她,自己一个人出了门。她径直往南走,走过几排看上去一模一样的房子,只见面前是一带矮矮的院墙,可以看到墙内走动的人的头顶。
约儿好奇地绕到院子的门口,院门开着,只见几个戴着内侍帽子的男孩正在里面玩蹴鞠,不时发出阵阵笑声。她急忙悄悄溜走,刚走到墙角,只见一只皮鞠飞了出来,正落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顺手捡了起来,正要隔墙抛回去,却见一位小公公少年内侍翻墙跳了出来。
内侍小公公一见约儿,脸腾地红了:“姐姐,劳您把皮鞠还我。”
约儿仔细一看他,笑着说:“是你啊!早上是你在门口吧?我认得你。”
小公公点点头。约儿把皮鞠还给他,问道:“我把鞠还给你了,可是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
院子里传来几个吵闹的声音,小公公接过皮鞠,先隔墙扔了进去,喊了一声:“你们先玩着,我一会儿才进去。”然后,他小声说:“你问吧,只要我知道。”
约儿小声问:“你知道怎么才能从掖庭宫出去吗?”
小公公吃了一惊:“你不是早上刚进来的,这会儿就想出去了?”
约儿笑起来:“不是,我是说,出宫的宫门在哪里?我知道有个西门,北面没有门,东面有进太极宫的门,南面应该也有门吧?”
小公公摇头:“南面没有门。掖庭宫只有两个门,一个进来的门,也是宫城的西门,还有一个东门,就是进太极宫的门。”
“啊?这是怎么回事?”约儿觉得不可思议。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小公公觉得约儿更不可思议,“掖庭宫只是皇宫的一个院落而已,进掖庭宫的人都是只能进来但轻易出不去的人:从西门进来,往东门去侍奉皇帝,死了再从西门出去。这就是一辈子。”
约儿突然感到一阵悲凉。
墙里又传来催促声。小公公笑着说:“那我先进去了。得空儿再跟姐姐说话!还有,你不要在这里久留,被人见了,会挨打的。”
约儿笑着挥手说:“好!我叫武约,你呢?”
小公公临上墙一笑:“王伏胜!”
约儿眼见着他翻墙过去,转身往回走。走到一带花木处,假山后猛然跳出一个人来,冷不防吓了她一跳。她定睛一看,是陈游素。她冷淡地看了陈游素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
陈游素急忙跟过来,小声说:“你跟那个小公公说什么了?你知道我们入了宫言行举止都有定规,不能出格吗?——我们不能跟公公说话。”
约儿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陈游素故意说:“我这就去告诉教引,你信不信?”
约儿听了,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好啊,你去吧,不去是小狗!”
陈游素气得红了脸:“你以为我不敢吗?她们要是知道这件事,绝饶不了你,你知道吗?”
约儿笑着说:“到时候我就说,你是跟我一起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陈游素惊讶。
“你不是也偷偷跟过来,然后跟着看了半天?说我言行出格,你好到哪里去?”
陈游素听了,低头不说话了。
约儿看了看她,索性数落起她来:“大家初来乍到,谁不是敛声静气的,比你出身好的有多少,偏你跳出来惹是生非!你以为你说崔道静,就显得你高贵了?最后还不是惹人连你一块儿笑话?害我也不得安生!”
陈游素没回嘴。今天的事一闹出来,她就知道自己形势不妙,所以她跟出来就是想跟约儿说和。她心知约儿和崔道静要比其他人随和,以后日久天长,她不想跟她们结怨。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默默回了寝院。也不知算不算和好,总之三个人又开始说话了。
晚上,女孩们第一次在膳房吃饭。掖庭宫的膳房也分了两等,约儿她们吃饭的地方在上膳房,还有一间膳房,是杂役宫女们吃饭的地儿。自然,两处的菜色也是有差别的。
入宫的新奇劲儿还没过,一百号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情形也蔚为壮观,这让远离家门的悲伤稍有平复,女孩们吃得很开心。——到底还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女啊。
同房的女孩子自然如绳拴似的坐在一起。约儿三人跟另外一房的女孩坐了对面。刚一坐下,约儿和陈游素便觉得后悔——那三个女孩实在太美,若她们是花,她们就如花旁的狗尾草。三个女孩居中的一个大家小姐无疑,一颦一笑都端庄得体,让人一见便不敢造次,下午的时候正是她提议大家去禀报尚宫大人的。左边一个身形纤弱,脸庞精致,通身透出一种娴静的美,像竹兰那样的静美,在她的面前,约儿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像粗鲁的风,可以亦喜爱子就将她吹倒。右边那个女孩,约儿第一眼便记住了那伶俐的一双眼。她身形颀长,凹凸有致,若论面目只算中上,可是行动起来,竟有一种仙逸气韵,叫人过目难忘。
约儿这一房里,只有崔道静堪与这三人媲美。约儿和陈游素心里涌出一种羡慕、嫉妒和自卑纠缠而成的滋味。况且她们三人因为下午的事已经尽人皆识,女孩们一见她们都悄悄盯着瞧,相互咬耳朵,好像在看怪物。约儿便故意拉起崔道静和陈游素两人的手,使她们看上去一团和气。
她懂得在什么时候保持体面。
教引宫女说过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于是,上膳房里只听得碗箸偶尔相碰的声音。一时吃完饭,又有奉茶宫女送上茶来。这时才渐渐有了人声。
“你腕上那个手镯,我也有一个。”陈游素意欲改善自己在众人中的印象,便对居中的那个女孩没话找话。
那个女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拨弄一下那个雕花繁复的镂金镶宝手镯,笑着说:“哦,这是家里祖母送的。”
“你的里面是不是也藏了咒经?”陈游素又问。
女孩矜持地点了点头。
“我父亲特意去洛阳白马寺请主持大师加持过,”陈游素笑着说,“咒经也是一位高僧写的。你的是怎么来的?”
女孩用手指轻轻捏了捏手镯,勉强一笑:“听祖母说是达摩菩提当日亲笔写的经文,详细的我也没问过。”
陈游素一听,便不再说话了。
约儿见她尴尬,蓦然觉得自己这一房都被小看了似的,就接过话头:“当日达摩菩提一苇渡江,北上洛阳,想必你祖母家是在那时与菩提结缘的?”
女孩听了,转头看约儿:“哦,你是信佛的人吗?我对这些不大知道。”
约儿笑着说:“我也只是听母亲常说才知道的。当年达摩菩提花费三年时间、历尽种种波折自南天竺入朝,到金陵面见梁武帝。梁武帝因为笃信佛教,优待僧尼,甚至自己也三番五次地想要出家。他问达摩:‘我做了这些事有多少功德?’达摩却说:‘无功德。’武帝问:‘为什么无功德?’达摩说:‘这是有为之事,不是实在的功德。’梁武帝不能了悟,于是达摩便踏一根芦苇渡江,来到魏地,后来在嵩山面壁九年,成为禅宗始祖。”
女孩听着,频频点头,又问:“达摩对梁武帝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约儿说:“所谓功德,是说‘修德有功,性德方显’。佛说,一切众生具有如来的德相,这是生而有之的,叫做‘性德’;但是,如果性德被妄想、执着阻碍,便无法显现,要靠修持的功德来扫除阻碍。修持的功德称为‘修德’。梁武帝虽然广修寺院,优待僧尼,甚至自己也皈依佛门,这些只不过是他依靠一己权威和财力所作的事而已,几次出家又都被朝臣赎回,可见其佛心本来不定,所以,这些又怎么能视为是他的‘修德’?身为皇帝,他应该做一个有为的君王,让百姓安居乐业,而不是劳民伤财只为自己捐功德,不是吗?他问达摩自己有多少功德,可见他在做事之初便有计较之心,又何谈‘修德’呢?”
女孩听得入迷,突然笑指着右边的女孩说:“说起来,你家跟梁武后人还颇有渊源呢!仔细你姐夫也有当和尚的念头!”说罢,她和左边那个纤弱的女孩都捂嘴笑起来。
约儿听了,不觉一愣,心想,她说的可是萧家?
“梁武帝后人,说的是萧丞相家吗?”陈游素忙问。
女孩们没人回答她的话。右边的女孩轻轻捶了中间的女孩一下:“再没有你这样失口德的!你咒人家做什么?”
的确是萧家。
约儿强作镇定:“说了这半日话,也没互通名号。我叫武约,来自并州,今年十四岁。”
左边的女孩说:“我叫徐惠,湖州人,今年十二岁。”
中间的女孩略一迟疑,才开口:“你们就叫我玉然吧,我家也在长安,十五岁。”
约儿听到她没有报家门,心想她也许来自本朝最尊贵的家族之一,于是又加了几分小心。
右边的女孩说:“我叫卢悦心,郡望范阳,现家在京中,十六岁。”
没错,她就是那个卢家的女孩!她的姐姐就是萧凌聘定的卢家小姐!本来该来的是她的姐姐,但是因为萧家的庇护,姐姐得以逃脱,由她来顶了缺。约儿心里砰然升起一团寒意。原本她可以不来这里的啊……
卢悦心对所有人礼貌地微笑。那是一种习惯性的敷衍的笑容,世家小姐脸上常有。约儿看着,新生厌恶。是的,她讨厌所有卢姓的人。不过,她小心地没让这厌恶之情流露在脸上。
一时茶尽,卢悦心说:“明天一早还要早起,我们快走吧!”
听了这一声,约儿心中又是一惊。还是在黄司簿点名时,她便觉得这声音似曾听过,这一刹她猛然想起来那日人牙子来家里的一幕。她没有见过那女孩,但是,这个声音……千真万确就是那个女孩!她不禁疑惑地看着卢悦心,她不是卢家的本家女孩,而是冒名顶替来的——罪臣之女!这一次,她没有掩盖住一脸的惊愕。
卢悦心看着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约儿却没有立时回过神来。大家起身,约儿茫然若失地随大家起身往外走。她只顾着想心事,身子不提防撞到桌角。
卢悦心恰好走在她前面,忙回头扶着她,说:“怎么这么不小心?伤着没有?”
约儿连忙推开她的手,捂着腰说:“没事没事。”
卢悦心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在这里走路可得仔细点儿,你看这些家什,哪个不是比人结实,一个不小心,伤的只有你而已!”
她真的是那个女孩,她承认了!约儿看着她。她微微一笑。
约儿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憋闷,似乎压了一块石头。
走在前面的玉然她们都停下来等她们,卢悦心笑着拉着约儿的手快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