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女孩惊讶地看着她们。一个面相端庄的女孩站出来说:“罪臣之女的确不应该在这里出现。她们即便被没入掖庭,也只能充作宫婢。我们应该禀告尚宫大人。”
女孩们听了,纷纷点头。
约儿看了看她,也觉得无可辩驳。她看了看哭成泪人的崔道静,又觉得心里不忍。她对众人所:“那你们先回去,等大人们来吧。”说着,她就要拉上门。
然而陈游素却不肯当着众人丢脸,她伸开手臂挡住门,不让约儿关。
“你是傻瓜吗?还是你也是罪臣之女?为了她也值得这样?”陈游素冷笑着说。
“我看她比你好多了!要是这屋子要走一个人,我挑你!”约儿当下睡意全无,火气也上来了。
“你说什么?”陈游素气得浑身发抖。
“我说,你很讨人厌!”约儿一字一顿地说。
人群中有轻薄者不屑地说:“看她们两个的样子,寒门小家子气,没教养!”
陈游素正气得不知如何驳斥,听到这句话,顺声说道:“你这个寒门小家子气的丫头!祖上一定是赤脚白丁出身吧?一看就知道是粗野无知……”
她话未说完,约儿的拳头已经打到了她的脸颊上。说她什么都可以,可是如果有人胆敢侮辱她的出身,那么她定不饶她!
约儿在同龄的孩子里本来就高大一些,加上她平日也野惯了,这一拳头打得所有人都懵了。陈游素见此,也挥拳相向。两个人顿时厮打成一团。门外的女孩们吓得一愣,然后才回过神来,齐声哭叫起来:“不好了,有人打架了!”
一向静肃的掖庭宫难得地热闹起来,年长的宫女,杂役全都围拢过来看热闹,并不相劝。年幼的新宫女们又都吓得不知所措。所以约儿和陈游素直打得天昏地暗。
匆匆赶来的黄司簿高声怒喝:“女孩子家成何体统!”乱成一团的女孩们顿时安静下来。围观的宫人们立即四散开来。
约儿和陈游素仍互相揪着衣服不肯想让。经过刚才的一番打斗,这时两人都已蓬头乱发,衣冠不整。
胡玉儿跑得气喘吁吁,长长吸了一口气,才开口厉声问道:“还不放开?”
约儿和陈游素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放了手。
“老实说,这到底怎么回事!”胡玉儿恨恨地问。
陈游素才刚还是生龙活虎,如今见惊动了上官,知道情况不妙,便低头装起哑巴。
胡玉儿又问了一遍。约儿瞪了陈游素一眼,指着她和崔道静说:“她说她的不是……”
“她们两个争竞,怎么你倒跟她打起来了?”胡玉儿听得糊涂。
黄司簿的目光在约儿和陈游素的脸上逡巡一遍,然后看着陈游素问:“到底是为什么事?”
陈游素扑通跪在地上,哭着说:“我凭什么要跟罪臣的女儿住在一个屋檐下?难道我们是这次进宫的人里面最卑贱的人吗?我不要跟她同处一室!”
黄司簿听了,回头望着窦尚宫,沉默不语。
陈游素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又说:“也许有的人觉得无所谓,但是我万万不能忍受这样的安排!”
约儿偷偷看了她一眼,心里觉得好笑,嘴角不禁微翘。她的微笑恰好被黄司簿瞥见,她立即高声问道:“你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好笑吗?”这样的情形下还能这么无所谓地发笑,这是对她乃至掖庭的严重冒犯。
约儿忙深深低下头。
“说说看,你在笑什么?”黄司簿却不打算就此了事,她走到约儿面前,语气咄咄,“进宫第一天就与同室宫女打架,这简直是耻辱!你还笑得出来?”
满院子的人目光齐刷刷地全落在约儿的身上,她觉得浑身火一样烫。她抬起头,微笑地看着正在逼视自己的那双眼,朗声回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说什么?”那双眼睛顿时愣住,随即变得更加凌厉,“胡直长,看来在分派她们职属前,要先教一下她们宫里的规矩呢!”
胡玉儿最不喜欢被她当着众人面说不是,羞愤不已,她正要发话,约儿抢白道:“所谓规矩是约束人的行止,却限 制不了人的所思所想,不是吗?有的人事事遵规守矩,旁人就觉得她心里也是这样,其实未必。”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她。窦尚宫等人尤其惊诧——黄司簿是连窦尚宫、太妃和贵妃们都要让三分的人,宫女们更是十分敬畏。此刻黄司簿的脸早已变成了酱紫色,即使站在最外层的人也能感受到她体内升腾的怒火。女孩们吓得一口气劈成三千缕来吞吐。黄司簿正要发作,窦尚宫已走上前来,轻轻递了一个眼色给她。黄司簿一看,忙退后一步。窦尚宫平静地看着众人。她是细眉细眼的妇人,容长的脸盘显出一种出尘的宁静,却又透着不容反驳的威严。她看着约儿三人说:“事情由你们三个起的,惊动了整个掖庭,你们打算如何收场?”
三人都不吭声。陈游素和崔道静只顾跪在地上哭泣,约儿一个人站在那里,显得突兀和无助。窦尚宫、黄司簿及其他女官们全都目光严厉地看着她们。约儿实在忍受不了那煎熬的沉默,先开口说:“一切听尚宫大人的安排。”
黄司簿听了,不禁冷笑:“那又何必先违抗尚宫大人的安排呢?”
窦尚宫指着陈游素问黄司簿:“这是哪一家的孩子,这么娇贵?”
黄司簿笑着说:“不是大姓人家的孩子,姓陈对吗?”见一面便记住一个人,她就有这样的好脑力。
女官们一听,看陈游素的眼神隐隐透出一丝嘲笑。陈游素忙低下头。
窦尚宫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扭头望着蜷缩成一团的崔道静说:“孩子,你的想法呢?”
崔道静一听,哇地放声哭起来。胡玉儿和两位教引宫女过去又是哄又是吓,她还是止不住。黄司簿一声怒喝:“再哭就把你送到杂役房!”崔道静一听,哭声立刻小了。她用手帕捂着嘴抽噎,一声一声如同打着饱嗝。
窦尚宫看了看她,转身望着满院新人,正色道:“无论是出身高贵,还是卑贱,一旦进来,就一切从头再来,这就是掖庭。凭你们父兄勋贵、富甲一方,凭你们锦衣玉食、被父母视若掌珍,从今天开始,你们都是一样的掖庭宫女!你们从今后要同吃同住、同衣同行——也许直到你们老死的那一天!算起来,你们在一起的日子,比你们在家跟父母兄弟姐妹在一起的日子都长!要是你们从一开始就结下恶缘,你们今后的日子可想而知!没错,你们的父兄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觐见皇帝,但就是隔着这堵墙,他们无法庇佑你们!相反,你们在这里的举动却可能影响他们的仕途!生为女人,你们从踏进宫门的那一刻起,便告别了寻常女人的生活。你们有了其他世间女人没有的机会,即凭借自己的的才华所长自食其力,用自己的品行和德性为自己赢得名誉!你们中也会有人蒙圣上恩泽,成为后宫贵人。所以,从今天起,无论出身尊卑,各位就譬如脱胎转世,要洁身自好,将这里当作你们托付终身的家,彼此以姐妹的情分相待!如果再有人敢在宫掖喧哗滋事、互结仇怨,她们三个就是榜样——黄司簿,就请你按掖庭的规矩处置今日生事的新人吧!”说完,她威严地回头看了看约儿三人,与诸尚及执掌先走了。
黄司簿含笑看着约儿等人,说:“三人受笞刑各二十下,清扫庭院七日,仍居同房。”
约儿一听,忙说:“司簿大人,滋事的只有陈游素一人,小的和崔道静为什么也受罚?”
黄司簿正色道:“同房连坐,这是掖庭的规矩!今后你们一定要记得言行谨慎,一人犯事,住在一起的姐妹都要跟着受罚。”
约儿不服气,但是也只得忍住。“宫中不比家里,凡事三思而行,每言须得周全。”这是临走前母亲特别提醒她的话。
两位教引宫女很快带着几名壮妇走了过来,将约儿三人推出了人群。
对掖庭的宫女,身上和手臂都是不能打的地方,笞刑只能打腿。挨了荆条二十下抽打后,恰好是未时。约儿、陈游素和崔道静各怀怨愤,谁也不理谁,一瘸一拐地来到众艺台。
众艺台是掖庭宫最北的一所阁院,是优人和宫女们学习歌舞音律的地方。掖庭宫逢大事宣示,也多在众艺台召集。宽敞的厅堂陈列着各色乐器,厅外有铺着青石板的场院,是优人和宫女们练习舞蹈的地方。场院前是一方清净的池水,叫北海池。长安城地势东南高,西北低,来自城南终南山上的山泉穿越整个都城,在皇宫里汇成一个草写“山”字形的湖,北面两湖连接在一起的叫北海池,南面单独的一个叫南海池。湖水都是一半在皇帝住的太极宫,一半在宫人住的掖庭宫,掖庭宫通往太极宫的嘉猷门正在两湾水的中间。
约儿她们站在了最外围的地方,只见厅堂前依次坐着黄司簿、尚仪公孙明秀、尚寝卢燕云、尚食花仲璇四人。见众人到齐,黄司簿起身俯视着女孩们说:“今天召集大家过来,是要告诉大家最近几个月各位的职责分派的。不过,不久之前发生的一件事,让尚宫大人和我们几位十分忧心。所以,大人们商量决定,对各位的礼仪训教会格外严格。”